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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人善而長生,不因人惡而早夭,一人有生死,一國有興衰。
徐鳳年抬起一隻手,雙指間捻有一棵野草,輕聲道:「黃三甲曾經說過一句話,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一枕黃粱能長几尺?幾隻杯子能裝多少酒?加上我眼前的小草,都是很小的事物。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想聽什麼大道理,道理越大,我越不想聽。」
躋身渾然忘我天人境界的澹臺平靜冷笑道:「當真以為顧劍棠會幫你當上皇帝?」
澹臺平靜雙手負後,俯瞰天下眾生和那人間山河,自問自答道:「會,這並不假。但是到時候天底下恐怕不管誰當皇帝,都能比你徐鳳年當得更久,如今境界大成得以窺探天機的顧劍棠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那般好心好意。」
徐鳳年平淡道:「我猜到了。」
澹臺平靜搖頭道:「事實上你只猜到了一半,你以為李玉斧斬斷天地連接後,你就可以不受天道約束?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和李玉斧兩個凡夫俗子都能跟越過雷池,天上就沒有幾顆棄子去跟你們玉石俱焚?幾百年,幾千年,多少風流人物,紛紛證道長生,你和李玉斧果真能夠逃過一劫?」
就在兩位天人在雲端之上談論整座人間命數的時候,離陽,北涼道,幽州,胭脂郡,在那個叫倒馬關的小地方,有位腰肢纖細胸脯卻頗為壯觀的秀美小娘,在從村子孩童嘴中得知那人出現在集市上後,她鼓起勇氣一路小跑到那裡,想要問他,能不能請他回他家裡吃一頓粗擦淡飯,她站在那堵黃土小牆不遠處,滿頭大汗,不得不雙手叉腰,低頭彎腰大口喘氣,她沒有看到那個自己連想念也不敢的身影。
想念想念,一經想起便念念不忘了。
她知道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那座清涼山北涼王府見到他之前,就已經這般認命的認知,在那之後,更是如此。
得知他出現在倒馬關後,她原本正要為右松做飯,她其實可以讓右松去請他,但是她沒有,她讓右松去淘米擇菜,然後她跑去倒馬關集市,因為這樣一來,他到了她家後,就要等她做完飯才能吃飯。她覺得他再忙,也許都會答應的,答應在她不遠處的地方多待片刻,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再多,他不會給,她也不會要。
名叫許清的她站在原地,直起腰肢,擦了擦額頭汗水,笑了笑,心滿意足,好像自己已經見過了他。
只是她轉身走出幾步後,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有些臉紅。
……
澹臺平靜發現徐鳳年的視線游曳不定,她那雙銀色眸子的眼神也隨之流轉不定。
徐鳳年收回視線,天大地大,如何能夠找得到他,雖說得知他退出江湖後,動用過拂水房諜子尋找他的蹤跡,但是北涼側重京城和廣陵道和靖安道的諜子安插,拂水房在東南一帶根基不深,何況東南多山陵,是出了名的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消息閉塞,要想大海撈針,大概真要找到牛年馬月了。況且真的僥倖找到了他,他肯定不願來北涼,徐鳳年也不可能現在跑去他的家鄉,即便見面,也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徐鳳年希望到時候那傢伙不但平平安安的,最好已經成家立業,徐鳳年想像過無數次久別重逢的情景,想來想去,都不怎麼盪氣迴腸,也許兩人見面後只會抬起手掌,輕輕擊掌。
應該就那麼簡單,兄弟之間,不說感謝,不談虧欠。
不說對不起。
最終澹臺平靜還是沒有出手。
徐鳳年站起身,「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看來澹臺宗主是沒有孤注一擲的想法了。」
澹臺平靜恢復正常眼眸,「如此明顯的陷阱,我為何要跳?」
徐鳳年撇撇嘴,轉過頭,因為她的身材高大,兩人之間的對視,各自都只需平視。
徐鳳年笑道:「本該如此,等我跟北莽打生打死以後,你再出手也不遲。」
就在徐鳳年要下墜人間之際,突然停下身形,「這種無關體魄的氣數之爭,只要我在北涼附近,其實你的勝算都不大。」
澹臺平靜挑了一下眉頭,「三言兩語,就想壞我心境?」
徐鳳年一笑置之。
澹臺平靜消失無蹤。
徐鳳年站在天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個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視野開闊導致胸襟開闊的緣故,徐鳳年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
他才記起來,這輩子跟人打架,無論是打平手還是打贏了,似乎都有點憋屈,從沒有真正的酣暢淋漓。
北莽,等著吧,容我徐鳳年一人戰萬騎。
容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無所顧忌地死戰到底。
不以北涼王,而只以武評大宗師的身份,放手廝殺!
你北莽百萬鐵騎要入中原,先過我徐鳳年。
就這麼簡單。
屹立在天與地之間的這個身影,青衫玉佩懸涼刀。
像一棵青草。
衣袖飄搖比神仙還神仙的徐鳳年並不知道。
充斥心胸間的那股豪氣。
過天門而不入的呂祖有過,一劍飄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過,在西壘壁躋身儒聖的曹長卿有過。
也叫浩然氣。
第311章 君子
一對風塵僕僕的道士師徒,在到達廣陵江的入海口後,看過了十五大潮,護送那尾龍鯉走江入海,沿著大江開始返程,終於來到涼幽接壤的邊境,兩人已經可以遙望見武當八十一峰的壯麗風景,黃昏中,晚霞似錦掛在西天,年輕道士背著疲憊不堪的年幼徒弟,緩緩而行,腳步平穩,跟隨師父走過半座離陽版圖的小道童睡得很香。當他們來到武當山山腳,年輕道士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青衫佩刀,確有玉樹臨風之姿儀。他快步向前,因為背著徒弟,無法行稽首禮,只好點頭致意,在山腳相迎的年輕人也點頭還禮,沒有熱絡言語,就那麼一起默然登山,走過呂祖親筆「武噹噹興」的四字牌坊後,洪洗象或者也能說是呂洞玄轉世的小道童余福,好像靈犀所至,突然睜開眼睛,睡眼朦朧地趴在師父背上,扭頭看著那個跟師父並肩而行的英俊年輕人,不知為何,孩子心中有些天然親近,也有些不由自主的畏懼。就在此時,武當一峰峰暮鼓同時響起,悠揚迴蕩在山與山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