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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自嘲道:「朕捨棄多活四五年光陰的機會,就要瞧不見那份波瀾壯闊的風光嘍,是不是錯了?」
太平令輕聲道:「若是陛下……」
老婦人好像知道這位帝師要說什麼,豁達笑道:「算了,世間後悔藥,最是寡然無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傑。」
老婦人突然輕輕說了一句題外話,「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絕不能重見天日。」
坐在門檻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剛剛能夠聽清楚的聲音說道:「曉得了。」
老婦人似乎又記起一事,問道:「南朝那個喜歡種植梅花的王篤,當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我依舊可以斷定王篤是北涼的暗棋。」
老婦人感嘆道:「聽潮閣李義山,委實厲害。」
太平令流露出幾分由衷欽佩的神色,點頭道:「確實。」
李密弼問道:「那位冬捺缽王京崇,如何處置?」
太平令代勞答道:「他那一萬家族私騎,肯定已經與郁鸞刀部幽州輕騎匯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棟四面漏風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襲,否則拿他沒轍。不過這趟借刀殺人,多了這位冬捺缽,無非是讓刀子更快一些,無傷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親自出馬。」
老婦人笑道:「罷了,南朝那麼大一個地兒,就算朕雙手奉上,就憑北涼那麼點騎軍,也得吃得下才行,由著他們搗亂就是。」
說到這種涉及涼莽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了,也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那些勾心鬥角和那些爾虞我詐。
老婦人強提一口氣,語氣猛然堅定起來,她那張乾瘦臉龐上也不復先前閒聊時的隨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須拿下懷陽關!耶律虹材必須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須留下血脈,無論男女皆可!」
說到最後一句話,老婦人沒來由地哈哈大笑起來,歡暢至極,「多此一舉!那就只有兩件事了啊。」
老婦人今夜頭一次轉頭,望向那位勤勤懇懇為一國朝政鞠躬盡瘁的太平令,笑問道:「你可算學究天人,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氣和道:「因時因地而異,且因人而異,人算天算,歸根結底,都沒有定數。」
老婦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一筆糊塗帳!」
長久的寂靜無聲,屋內燭火依舊昏黃。
老婦人小聲呢喃道:「天涼了……你們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氣爽。
此時不死,更待何時。
太平令輕輕起身,然後彎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轉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階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關上屋門後,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李密弼輕聲唏噓道:「還有太多事情沒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評。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這位帝師的權柄就越大,陛下到頭來連顧命大臣都沒有留下名單,確實正合你意。」
關於北莽女帝的身後事,註定要密不發喪,老婦人在油盡燈枯之際明確拒絕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就早早與太平令李密弼兩人打過招呼,一旦她撐不過拒北城戰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為理由,將北庭京城一切政務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將掌管大小印綬的相關人員,都換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說她是真豪傑,的確是肺腑之言。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來,若非李密弼還能勉強掣肘這位棋劍樂府的大當家,整座草原就再無人能夠與之叫板,極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選,都會操之於手,畢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終,根本就沒有提及她屬意誰來繼承帝位,最後那番言談中,對兒子耶律洪才依舊十分冷淡,「朕之子孫,不肖朕」,這句話,一直在草原廣為流傳,所幸沒有將肖字替換為孝,否則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寢食不安了,畢竟庸碌子孫不相似雄傑祖輩,一代不如一代,這能以天意解釋。某種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夠活到今天,甚至能夠掌握四十萬兵權,何嘗不是歸功於「軟弱太子不肖鐵血皇帝」,否則兩虎相爭,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誅心言語,並沒有讓太平令臉上出現絲毫變化。
這位曾經揚言要以黑白買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並非當真如世人誤認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會王篤一事,讓這位太子殿下徹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睞。
草原年輕最輕的大將軍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頗為器重,只是梟雄性情,難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當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壞的事情。天下蒼生,其實也可以劃分為兩種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東床,失去了他爺爺耶律虹材的庇護,會不會一蹶不振?
慕容寶鼎,有沒有可能成為整個慕容家族的救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