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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臺的老娘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松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臺平靜為老娘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谷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輩過獎了,謬讚了謬讚了。」
兩人進入書房後,隋斜谷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條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十成十要吃大虧。
隋斜谷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點了點頭。
隋斜谷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乾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屍體,只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谷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後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歷,不容小覷。
隋斜谷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谷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面罵我不是。」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後,緩緩說道:「我活了這麼多年,對於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只不過比起很多隻經歷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游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歲出頭,正好負劍遊歷薊州,在一處南北要衝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並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谷本就並非北漢人氏,何況對於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志只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於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並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後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屍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里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只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谷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立鰲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谷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起,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谷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谷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只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只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等。
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麼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谷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臺平靜說的吧?」
隋斜谷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麼?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