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9頁
徐鳳年雙手插袖緩緩道:「大師一定奇怪為何大師你作為西楚遺民,作為被封山毀寺不得不在山腳土地廟棲身的和尚,尚且能夠心平氣和看待如今世道,為何我徐鳳年堂堂西北藩王,會為一己之私帶兵南下?」
老和尚凝視著這個年輕人,看他雙眼而不看臉,「王爺可是有難言之隱?」
徐鳳年自嘲道:「有,但對所有人來說,不值一提。」
老和尚輕輕提了提手中油燈,「當真不值一提?貧僧年邁昏聵,不提油燈便認不清路,看不到人,見不著你,是不是同樣不值一提?也許天底下所有人都是,恰恰貧僧此時此刻便不是。」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好似自言自語道:「這個世道很古怪,北涼那個貧瘠地兒,當年必須要徐家麾下的虎狼之師來守,必須是徐驍坐鎮才能震懾北莽,否則不說別人,就連顧劍棠也守不住,同時削藩是大勢所趨,若是徐家僥倖勝了北莽,再想削藩就難如登天,任你先後兩任北涼王本人如何想,難保那些嫡繫心腹的部將推波助瀾,一心想要做從龍之臣做那扶龍之功,所以離陽趙室的皇帝,對北涼對徐家,就很為難,貴為天子,卻只能任由文武百官和讀書人罵人,可北涼鐵騎就只能是姓徐,雷打不動。後來一個姓張的讀書人當了大官,就想出一個法子,讓北涼和北莽相互消耗,最好是魚死網破。」
徐鳳年笑著說道:「對,在朝廷看來,就是狗咬狗。」
老和尚瞥了眼年輕藩王。
徐鳳年坦然道:「若說是我徐家連累得朝廷不把北涼百姓當離陽百姓,我認,徐驍也認。」
老和尚開始沉默。
徐鳳年站在那裡,有些出神,「退一步說,是我徐家害得北涼邊軍慷慨赴死,卻無法彰顯其勇烈,我也認。」
一個年輕藩王一個年邁和尚,雙方言談到了這一步,老諜子下意識伸手按住腰間涼刀,但是袁左宗輕輕按住了老諜子的手臂,朝這個面露憤慨的老人搖了搖頭。
徐鳳年那袖子橫在身前,那些像個鄉間耕作的年輕青壯在和一個長輩嘮叨著莊稼收成,言語中沒有任何憤懣不平,更不會有半點壯懷激烈,就是拉著家常而已,就像是說天色將雨趕緊把曬穀場的糧食收了吧,今春多雨今年怎麼都該比去年多幾擔子米吧。
第287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九)
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離陽以前,自古以來大抵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入北涼占西蜀,以西向東,居高臨下。二是由薊州門戶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進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災。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涼薊州,還多出一個兩遼,原因很簡單,離陽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趙禮當年以君主當守邊關國門為理由,駁回了京城南遷廣陵江一帶的提議。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軍叩關遼東,只要獲勝,便可直撲太安城,幾乎算是一勞永逸之舉。」
老和尚笑眯眯道:「王爺,可以說但是『兩字』了。」
這次不但是老諜子必須被袁左宗強行按住才沒有拔刀砍人,就連始終冷眼旁觀的徐偃兵都開始眉頭緊皺,隱約有些幾分怒氣。
徐鳳年不動聲色道:「但是,但是有北涼三十萬邊軍,最重要是十數萬精銳騎軍的存在,當然也因為有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防工事,兩者並存,才讓北莽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涼騎軍就可以薊州為核心的北方邊境線作為糧草支撐,以最快速度長途奔襲至遼東,如此一來,北莽大軍就只能做困獸之鬥,等到離陽南方各路勤王大軍趕至,北莽絕無一分勝算。至於說北莽大軍從中間的薊州作為突破口,估計只會紙上談兵的鄉間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舉措。那麼,是不是說我們北涼邊軍對離陽,對中原就是責無旁貸,就是功不可沒了?」
老和尚反問道:「以此推論,難道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是,也是。關鍵就在於不管是朝廷還是北涼,都認為北涼鐵騎只是徐家的私軍,只認徐字王旗,不認聖旨,不認趙家天子。那麼接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擺在了徐趙兩家的桌上,沒有哪一方繞得開,徐驍當年就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長子,如果是個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娘的繡花枕頭,那麼能不能去太安城,當個不管風吹雨打的享樂駙馬?或是去中原內地隨便換一塊藩地,做個太平王爺?我想離陽先帝趙惇更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那就是怎麼保證北莽先和北涼死磕的前提下,且保證北涼軍權安穩過渡的前提下,能否為桀驁不馴的北涼換一個姓氏,換一個東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說春秋戰事,換成只是出道比徐驍晚些的顧劍棠,一樣能夠滅掉六國,不過因為離陽之外的春秋八國,早早給徐驍滅掉了六個,他顧劍棠就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軍屁股後頭撿漏,那是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他比徐驍年輕十幾歲,投軍入伍也就晚了十幾年?否則大將軍顧劍棠絕對不僅僅止步於兩國之功,大師此時也許又要忍不住問『難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個從頭到尾聽得雲裡霧裡的小和尚,也覺得有趣。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偃兵也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見的驕傲,自顧自搖頭道:「答案是,也不是。因為換成顧劍棠,他就打不贏西壘壁戰役,更打不下當時戰敗後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的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