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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問道:「殿下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還活著的怯薛衛猶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將這位郡主當成了患難之交,這才逾越規矩地回答道:「郡主,屬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這並非是屬下託辭,說實話這趟北涼之行,屬下私下揣摩了這句話無數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她沒有再說什麼,推開門,關上門。
她摘下帷帽,背靠屋門,幾乎癱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邊亭里,陰謀陽謀,層層疊疊,撲朔迷離。
她到底只是一個遠離北莽朝廷中樞的女子,在耶律蒼狼出手之後,她整個人就處於心弦無比緊繃的狀態,能夠不動聲色地支撐到這間屋子,實屬不易。
不知為何,這一刻,青鸞郡主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張張臉龐。
首先是那對爺孫。
瘦子耶律東床那張一開口說話就露出滿嘴雪亮牙齒的黝黑臉龐。
還有他爺爺耶律虹材那張溝壑縱橫的笑臉,老人對誰都喜歡笑臉相向,笑的時候,就會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黃牙。
然後是她戀戀不忘的一張英俊臉龐。
是那位記憶中無論何時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後是臨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囑自己務必小心謹慎時,那張布滿亢奮與旺盛鬥志的蒼白臉龐。
她急劇呼吸,大口喘氣。
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知不覺,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邊亭里那張臉龐。
她睜開眼睛,咬牙切齒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蒼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裡,才叫一個痛快!」
……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節度使楊慎杏繞過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屍體,抱拳低頭語氣沉重道:「王爺,我楊慎杏有不可推脫的失察之罪,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徐鳳年擺手笑道:「不關老將軍的事情,歸根結底,她起初能夠進入這座宅子,本就是我們涼州養鷹、拂水兩房的責任,只不過兩位大頭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祿山那邊,估計那傢伙皮厚也不怕我罵幾句,所以啊,我與老將軍其實都是最無辜的。」
楊慎杏不願抬頭。
楊虎臣先是以薊州副將身份巡視轄境西邊地帶,然後在北涼養鷹房諜子接應下秘密進入涼州,此時這位獨臂將軍開口說道:「爹,王爺是怎樣的人,我們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別惺惺作態了。」
被自己兒子說成「惺惺作態」的春秋老將,頓時抬頭對楊虎臣吹鬍子瞪眼,滿臉怒氣。
楊虎臣自然是避其鋒芒,趕緊舉起酒杯與身邊白蓮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裡和墜入湖裡的怯薛衛屍體,還有那具公主墳女死士的屍體,很快都被府上幾位手腳伶俐的護院丫鬟處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嬌體柔的年輕丫鬟,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屍體的動作,就跟抱走一幅幾斤重的綢緞差不多輕鬆。
楊慎杏坐回原位,對此視而不見。
至於那名婢女是北涼養鷹房還是拂水房的諜子,至於除了她之外這座府邸還有幾人悄悄蟄伏,沙場廝殺了半輩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輩子的老人,一點都不感興趣,也毫無彆扭感覺,恰恰相反,節度使府邸有她這種人紮根,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入侯門深似海。
世間哪一座高門府邸之後,不是如此?
楊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綠蟻酒已經沒有剩下,徐鳳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廝的勾當,竟是比起先前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遜色。
這讓楊虎臣看得嘖嘖稱奇。
徐鳳年給楊慎杏分去茶水的時候,笑道:「老將軍有話直說,徐楊兩家如今是榮辱與共的盟友了,白蓮先生算是見證人。」
楊慎杏會心一笑,「那我就直說了,僅就今日情形來看,那個這麼多年碌碌無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個扶得起來的傢伙,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扶龍之臣,想必焦頭爛額的日子少不了。」
徐鳳年自嘲道:「我早年還不如這位太子殿下呢,那會兒我這個世子殿下,身邊好像連個誠心幫襯的『扶龍之臣』都沒有。」
楊慎杏臉色難免有些尷尬。
極少看到父親在外人面前吃癟的楊虎臣,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徐鳳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聲道:「當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處境相似,但其實是大為不同的,我幸運太多太多了。」
楊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瞭然,說道:「確實如此!」
楊虎臣也收斂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聽說義山先生的毒士之稱,粗淺視為徐家一介幕僚,並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絕造詣!」
白煜也是輕輕點頭,抬起頭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義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鳳年看著微微晃動的爐火,沒有說話。
他站起身走出幾步,從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彎腰從地上撿起刀鞘,緩緩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學秘笈的聽潮閣。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
師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該有多好。
我一定會為你去爭坐那張椅子,蟒袍換龍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