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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瞪眼威脅道:「那就重複上一首,那首《崦里逢仙人》,聽著就挺仙氣的。師父,你要是不念,我可不幫你牽驢了。」
中年人確實好脾氣好說話,懶洋洋轉過身倒騎毛驢,手中拎著那桃枝,然後高聲吟誦起來,「崦里桃花看個遍,暮色漸深路漸長。老人授我三清籙,活他千歲笑君王……」
剛才還累得像條狗的少年一瞬間便擺足了仙人座下童子的出塵風範,目不斜視,牽著毛驢大步前行。
那伙僱傭樵夫幫忙帶路的公子小姐們瞧見這一幕後,先是愣了愣,然後就有人轉頭對同伴沒好氣白眼道:「嘿,這兩大小神棍,欺負咱們沒見過世面呢,真以為弄頭驢子提根桃枝就是鄧太阿了?老子還弄匹白馬佩把刀就是徐鳳年了!」
少年氣惱得漲紅臉,中年人哈哈一笑,重新轉過身不再倒騎毛驢,將桃枝丟入竹箱縫隙。兩伙人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擦肩而過,牽驢少年精心設置的偶遇,結果只得到白眼無數。男人望著泄氣少年的背影,輕笑道:「生氣了?別生氣,其實師父跟早就想對你說,江湖上都講究一個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少年冷哼一聲,顯然還在氣頭上。
中年人安慰道:「好啦,師父這次入蜀肯定帶你看遍蜀地大好風光。」
少年默不作聲。
男人只好笑道:「要不然師父來個御劍而行,給那幫人長長見識?」
少年唉聲嘆氣道:「算了,那些傢伙有眼無珠,反正也是他們吃虧。」
少年自有少年的愁滋味,「師父,不是我說你,江湖上四大宗師裡頭,曹長卿對你都佩服,後來又跟拓拔菩薩打得驚天地泣鬼神,甚至連徐鳳年的飛劍還是你送的,可是如今都說曹長卿打敗了那個無用和尚是怎麼怎麼霸道,說徐鳳年和拓拔菩薩在西域轉戰千里是如何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是沒誰說你的好話,我憂心啊。」
男人打趣道:「那為何我教你劍術,每次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少年很是老氣橫秋地重重嘆氣道:「我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沒有根骨也沒有資質,做徒弟的不行,就只好想著師父更有出息了。」
男人氣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開!」
少年突然轉頭問道:「師父,當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家王仙芝,於新郎林鴉他們幾個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所以我可跟你說好,以後別指望我幫你在江湖上揚名。」
男人十分灑脫道:「師父我要那名聲做什麼,再說了,活著暢快死無憾,就很了不得,你以為曹長卿徐鳳年拓拔菩薩他們三個就做得到這一點?他們啊,做不到的。師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無憂,因此我根本沒有任何太多掛念的人和事。徐鳳年則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長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薩更放不下功名利祿,這般活不痛快的陸地神仙,你不要去羨慕。」
少年嘆息道:「真是累。」
正是貨真價實桃花劍神的鄧太阿笑眯眯道:「是不是我這麼一說,你牽驢就沒那麼累了?」
少年嘿了一聲,不像是苦中作樂而是由衷道:「師父,還真是啊。」
師徒二人身後傳來一陣動靜,少年轉頭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頓回頭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遠處,然後派遣那個樵夫跑到他們跟前,似乎有些難為情,搓著手對驢背上的鄧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個事?」
鄧太阿笑道:「老哥,你說。」
樵夫壓低嗓音說道:「大兄弟啊,對不住了,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說要跟你買驢,我得罪不起,沒法子只能來跑這個腿,大兄弟你要是肯賣,我覺得不妨把價格往高了說,開口要個二三十兩,我估摸著他們也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兩的差價。」
鄧太阿還沒說話,少年就已經勃然大怒,也不遷怒於樵夫,而是轉身對那幫富貴子弟喊道:「咱們驢子不賣!給一萬兩都不賣!」
調轉驢頭的鄧太阿摸了摸下巴輕聲說道:「如果是黃金,就賣。」
唯恐天下不亂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們走運,師父說了,一萬兩黃金就賣!」
樵夫搖了搖頭,這兩人真是不曉得世事的險惡啊。這荒郊野嶺的,那群給惹惱了的年輕人要是起了歹意,難不成自己下山後還去報官?這一路行來,這群男男女女那口氣可都是頂天大的,一口一個某某郡太守某某將軍,可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寧人的時候,那七八人已經氣勢洶洶快步走來,其中一個身材健壯腰間佩劍的年輕男子連劍鞘一起從腰間摘下,指著鄧太阿冷笑道:「老傢伙,別給臉不要臉,本公子氣量大,最後給你一次機會,這頭驢,五十兩銀子我買了,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價,本公子曾經一個月花出去整整四千兩真金白銀!不過呢,本人為人處世向來有個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頭也得有個底線。」
少年辛苦壓抑著胸中怒火,「師父,這你都能忍?總之我是不想忍了,我要出手!對付宗師是不行,但對付這些傢伙,我很夠了。」
鄧太阿瞥了眼隊伍中一位容顏頗為出彩的妙齡女子,再看了眼自己徒弟,後者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鄧太阿看著這個不知何時就悄然從孩童成長為少年的徒弟,當年在那個大雪天路旁救起這個孤兒,這麼多年,似乎都是這個孩子在照顧自己這個師父,那時候鄧太阿剛從吳家劍冢離開,還不是什麼桃花劍神,在江湖上籍籍無名,他也沒有跟人抖落劍術的興趣,遇事能忍則忍,早先幾年,倒是這個愣頭愣腦的徒弟次次路見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給揍成豬頭,大概這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吧,恰恰是他鄧太阿所沒有的,對鄧太阿而言,天下萬事,除了心中劍,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後來有一天在酒樓聽過了說書先生的江湖演義,評點那江湖上的宗門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說要習武了,鄧太阿笑問他學成了武藝又如何,他說還沒想好,先學成了再想其它事。鄧太阿當時也樂得丟掉這隻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進入了一個小幫派,當被認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躍成為那個小宗門的嫡傳弟子,沒過多久,練武練出個絕頂高手的那股勁頭很快就消耗殆盡,練武稀拉平常,不過因為作為嫡傳弟子,每月都有一兩碎銀子可以拿,倒是讓孩子變成了一個小財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鄧太阿不得不現身,驚喜雀躍的孩子在大門口見到鄧太阿,說要請他下館子搓一頓好的,然後跑回宗門,拿上幾乎所有攢下的那袋碎銀子,結果原來是這個孩子給鄧太阿跟宗門買了一柄刀,因為孩子以往跟鄧太阿一起遊歷,偶爾會聽到鄧太阿對世間劍客的嗤之以鼻,覺著這個買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應該是不喜歡劍客而是嚮往刀客生涯的。從那以後,鄧太阿就收下了此生唯一一個徒弟。而那柄刀,給折價換成了一頭毛驢,鄧太阿去東海武帝城與王仙芝一戰的時候,也正是桃花爛漫的時候,徒弟很上心,起碼比空手而去的鄧太阿這個師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勸師父別赤手空拳跟人過招,太吃虧了,最後磨破了嘴皮子也沒說服不願提劍的師父,孩子只好憤懣賭氣地指著一棵桃樹,說師父你好歹拎根桃枝作劍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