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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猛然聽到聲音,沒有接過泥人,而是跪著後移幾步,眼神冰涼。
他雙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繼續問道:「像不像?」
破草鞋爛薄衣,雙手雙腳都長滿裂開見骨凍瘡的小姑娘,呆滯了一下,瞪大眼睛看著那隻泥人,一把搶過,小心翼翼雙手抱在懷裡,終於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聲笑道:「泥人像你娘親,但你,像我女兒,很高興遇見你,這比我在這個春秋找到任何『書上之人』,都要開心。」
小女孩只顧著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異常溫柔,就像一個幾近絕望的父親,在萬里之外的他鄉,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閨女。繼續說道:「我叫黃龍士,在這裡獨占了春秋三甲,你以後就叫賈嘉佳好了,你生在春秋,就當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個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這個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應該沒有惡意。
因為她打心底不討厭。
黃龍士坐在墳前泥地中,「我以後會教你武功,你要報恩的那個少年,也是書上之人,可他會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記載了很多種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罵名,最好也是最壞的一種,說他是死在北莽鐵蹄之下,死無全屍。我想以後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種很好的報答了。」
黃龍士看著她聽不懂太多卻滿是悲傷的稚嫩臉龐,心驀然一軟,輕聲道:「既然翻書之人莫名其妙來到了書中,並且沒有被書頁壓死,那麼以後的事,可能就會說不定了。」
黃龍士站起身,笑著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牽著站起身,然後望向遠處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黃龍士轉頭看了眼那隻新土培成的小墳包,嘆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墳會被不敬鬼神的貪財之人,一次又一次刨開,只為拿走那支綴珠金釵。但他沒有跟她說這個。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黃的向日葵地,折了兩根,一根擺在墳前,然後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腳邊。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遠方,重重磕了三個頭。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鳳年,輕輕側過身。
蒙學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氣勢恢宏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開篇,其中宇宙又解析為「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八字。
道教老真人趙希摶所學的大夢春秋,歸根結底,是緣於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無本,入無竅」。
這才是後世天人出竅逍遙遊的精髓所在。
此時此地的這個徐鳳年,抬起頭,跟那個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黃龍士一起望向遠方。
小蓮花峰頂,以往十次出竅神遊都不妨礙外在肉體行走思想的新涼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當跟劍痴王小屏相同輩分的宋知命陳繇俞興瑞,這三名老道人,輪流為徐鳳年「鎮守關外」。
不斷有神俊游隼落在龜駝背之上,傳遞來諜報,其中第二份姍姍來遲,因為在那柄桃木劍飛掠上山之後,當時正在守關的宋知命就等於知道結局了。陳繇和俞興瑞聞訊趕來,都默不作聲。
俞興瑞在師兄弟中除了小師弟洪洗象,數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龜巨足,仰起頭,不敢去看那柄懸停飛劍。
比這位此代武當掌教的師父更年老的陳繇,坐在這個師弟身邊,輕聲道:「這算喜喪了,你也別讓小王師弟走得不安心。」
俞興瑞木然點了點頭,說道:「掌教師兄走了,小師弟走了,王師弟也走了,宋師兄也說自己快走了,這才幾年功夫,咱們六個師兄弟……」
陳繇笑道:「可他們走得都沒什麼遺憾啊,而且你回頭想一想,玉斧給你帶上山了,還有那麼多後輩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後還會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時候看著那些年輕臉孔,連我這麼個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興瑞嘆息一聲,悶聲道:「我可沒你想得開。」
陳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強。」
俞興瑞沉聲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師弟,他繼續當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認他這個徒弟。」
陳繇氣乎乎道:「還講理不講理了?師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吃板子?」
俞興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臉頰,感慨說道:「咱們年輕那會兒,是彭師伯管著山上戒律,我總喜歡跟師伯作對,他老人家氣急後總說有本事當掌教才不來管我,不曾想玉斧這孩子倒是當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沒遺憾了。」
陳繇憂心忡忡道:「這麼一個個去攔,不是個事啊。」
行走江湖時間最長的俞興瑞搖頭道:「沒法子的事,歷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樹露,魔頭洛陽和斷矛鄧茂聯手過,何曾聽說還有哪兩位並肩作戰?何況這次鄧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長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經復國,也不會離開廣陵道。退一步說,就算有人願意跟小屏聯手迎敵,咱們師弟會願意?再退一步說,真願意了,恐怕就萬萬使不出那最後圓滿一劍了。更退一步說,攔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時間,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絕對不快,攔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辦法去尋找破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