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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笑容燦爛,給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見君子。」
年輕宦官啞然失笑,「我將你徐鳳年與張巨鹿曹長卿等人一同視為君子,難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誠?」
徐鳳年搖頭又重複道:「既見君子。」
年輕宦官先是不解,隨即恍然。
我見你徐鳳年,既見君子。
你徐鳳年見我,既見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爭,都不以朋友或是敵人身份而改變初衷。
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涼戊守西北國門,初衷自然不為離陽朝廷,不為中原百姓,那麼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涼恩澤的離陽廟堂如何百般刁難,中原如何視而不見,北涼又豈會因此而改變初衷?
年輕宦官自嘲道:「我一個與你天生敵對的閹人,也能夠成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鳳年習慣性雙手攏在袖口裡,輕聲道:「能夠認同我認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來,一個人受限於身世、學識和陣營,因此認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間有些底線就是一樣的,比如要明白好壞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惡事,卻也應當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絕非問心無愧,又比如某人經歷坎坷,歷盡磨難,自覺天地不公,卻也不當將滿腹戾氣向世間所有人發泄,草木向陽生長,是天道使然,無可厚非,可人立於天地間,自有人間規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禮,既是禁錮,也是捷徑。」
年輕宦官點頭道:「歸根結底,就是講道理三個字,儒家聖人曾言『從心所欲,不逾矩』,何嘗不是一種真正的順心意?我曾經在宮中遍覽呂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歷代儒家先賢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餘兩教聖人的宗旨闡述,儒釋道三教根祗,其實殊途同歸。」
年輕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千猜萬想,我都沒有料到會與你這位敵對藩王聊這些空泛道理。」
徐鳳年也跟著笑起來,「如果北涼僥倖打贏了北莽,以後你我之間恐怕還會有一場見面。」
年輕宦官嘆息一聲,「希望只是分勝負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鳳年感慨道:「其實很羨慕那些既願講理又能順意的人。」
年輕宦官笑道:「當真有這樣的人物?」
徐鳳年點了點頭,「有啊,北涼劉寄奴,薊州衛敬塘。」
可惜都死了。
第347章 一條廣陵江
密雲山口東端的出口處,猛然收束,纖細如女子蠻腰,謝西陲憑藉此等地利,在此阻擋了北莽騎軍一波又一波的瘋狂攻勢。
專門從龍象軍抽調出的五百敢死精騎已經全軍覆沒,加上一千二百多衝出隘口的種檀部戰死騎軍,雙方屍體連同戰馬一併倒在出口處,形成一道半丈高的天然矮牆,人與馬的屍體重重疊加,鮮血流淌,滑膩而猙獰。
這大概是戰爭史上最另類的拒馬陣,無論勝敗,此役必將載於史冊。
左右兩翼的鳳翔臨瑤兩鎮騎軍原本戰損稍輕,但是隨著屍牆的不斷壘高,源源不斷的北莽先鋒騎軍不得不放棄正面突破口,轉向左右試圖為後方主力大軍鑿陣而出。
若非謝西陲接收了曹嵬一萬騎的所有強弩馬弓,輔馬所負箭矢極多,足夠對撞出密雲山口的北莽騎軍進行密集攢射,恐怕已經被悍不畏死的種檀部精銳打開門戶,一旦被北莽騎軍在山口外鋪展出完整鋒線,任由種家精騎作為箭頭破陣,相信到時候絕對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謝西陲的騎軍來源駁雜,整體戰力在流州也不算出眾,無法與涼州邊騎組成的曹嵬部騎軍相提並論,加上唯一稱得上百戰老卒的那五百騎龍象軍,也率先全員戰死,這讓謝西陲始終處於命懸一線的險峻境地,真正是一步都後退不得,弧扇形的防禦陣地,只要任何一處出現漏洞,然後被北莽騎軍抓住機會,必然出現兵敗如山倒的狀況,這與流州青壯和兩鎮騎軍是否敢於慷慨赴死沒有關係,沙場之上,其實敵我雙方很多時候就是爭一口氣,氣衰則亡。
所幸謝西陲在這種關鍵時刻發揮出西楚雙璧的卓絕才華,就像一個獨具慧眼的縫補匠,兢兢業業縫漏補缺,一次次恰到好處地調兵遣將,若說螺螄殼裡做道場是一個貶義說法,那麼謝西陲硬生生將這個說法變成了褒義的化腐朽為神奇,一千普遍膂力出眾的流民青壯一律棄馬提矛,加上臨時抽調出來單獨成軍的六百騎,各持輕弩馬弓,這一千六百人在謝西陲的調度下,已經七次堵住搖搖欲墜的陣地缺口,這才阻止了北莽騎軍以洪水決堤之勢一涌而出,在這期間,幾乎每一次險象環生,都可謂是謝西陲與北莽主將種檀的勾心鬥角,後者多次故意隱匿親衛扈騎的真實戰力,夾雜在普通莽騎之中,然後一鼓作氣撞陣,都被料敵先機的謝西陲準確識破。
謝西陲真正對麾下這支還不算熟悉的騎軍,做到了最被兵家推崇的四個字,或者說一種境界,「如臂指使」,這不但需要謝西陲對整個戰場所有細節都做到胸有成竹,己方輕弩箭矢剩餘數目、騎弓與步弓攢射對士卒膂力的折損程度、兩翼騎軍陣型的厚度等等,也需要對敵方騎軍的態勢洞若觀火,更需要對己方兵力進行不容絲毫差錯的輪換,既不減弱整座防禦陣地的,又能保持足夠一場持久戰的必須體力。
謝西陲的指揮堪稱無懈可擊,這種固若磐石的形勢下,最直觀的代價就是五名傳令騎卒人人嗓子沙啞,謝西陲雖然沒有親自上陣,但是同樣嘴唇乾裂,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