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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座名門望族丟了老樹根,不說其它,僅是那些幾百年下來代代珍惜如命的族譜祖圖,在北上逃亡途中散落滿地。
春雨綿綿,一個年輕人蹲在路旁,他撿不起翻不開那些珍貴圖譜,就只能看著當下正攤開著的一頁族譜,撰譜之人顯然是位書法宗師,字跡飄逸而不失風骨,這頁譜牒所寫文字,字字珠璣,寥寥幾筆就能寫出某一位家祖的功績全貌。然後一隻扛有四隻金漆箱子的疲累騾子就踏著蹄子一踩而過,一腳踩爛了整本譜牒,深陷泥濘,字跡趨於模糊。年輕人站起身,眼中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人流,一族跟一族,一姓接一姓,共同由南向北奔走,輕輕收回視線,看到那匹騾子所扛的一隻箱子在繩斷後轟然墜地,濺起許多泥濘,趕騾人全然視而不見,只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騾子身上,不是心疼那隻箱子裡數代人重金購置的孤本古籍,而是惱火騾子的蹄子太過緩慢。
這隻駿馬騾子夾雜而走的慌亂車隊過後,後邊的車隊就要井然有序許多,並無騾驢這些低賤畜生,儘是在北地逃亡途中極有華而不實之嫌的高頭大馬,車隊也尤為綿長,約莫能不下四百人,乘車乘馬之人,不論老幼青壯,都不像前後車隊那般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其中幾輛車子的馬夫身後帘子以外的位置上,簇擁著許多衣襟為春雨略微打濕的白衣稚童,男女皆有,無需手捧書籍,默誦詞章,琅琅上口。一名族塾教書先生模樣的老人坐在稚童之中,閉目凝神,偶爾才會跟隨學生們一起出聲。
夢而遊春秋的徐鳳年沒有跟隨這支車隊前行,駐足原地,一直從「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聽到「堅持雅操,好爵自縻」,最後到「高冠陪輦,驅轂振纓」,讀書聲才漸漸消散於耳。
一直不出聲的年邁教書先生在這期間只高聲誦讀一次,而且無法掩飾老人的眼眶濕潤,「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徐鳳年心想,他們不是什麼後世史書上人人唾棄的北奔喪家犬,他們大概才算真正的北渡衣冠,而他們,應該有朝一日返鄉祭祖,但是那位教書先生,則肯定有生之日見不著家鄉的楊柳依依,青苔流螢。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無依無靠的老儒生,就那麼盯著徐鳳年,想必在附近的陽間活人眼中,對老儒的痴呆作態,也早已習以為常,一路北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氣死,投水而死。
頭頂春雨的老儒生捻須笑道:「總算見著這個你了。」
「你早就算到了?」徐鳳年習慣性張口,雖然啞然無聲,但這個日後會饋贈一隻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見他,更應該「看得見」他說話。
在旁人看來就是在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老儒生點頭一笑,「貧道說過,哦不對,是將來有一天會在倒馬關內對你說,貧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只算人。趙希摶授予你弟弟徐龍象的大夢春秋,是一條漫長的夜路,而那隻包子,算是指路的燈籠。」
袁青山微笑道:「兩朝滅佛,唯獨北涼誠心親佛,你既然願意扛起重擔,那麼就該你得到劉松濤的那份氣數,由此搭起了燈籠骨架,因此龍樹僧人的那碗血,也該點亮籠中燈芯了。可惜啊,貧道到底還是沒能親眼見過另外兩個你。」
徐鳳年問道:「你不擔心北莽被離陽覆滅?」
袁青山搖頭淡然道:「王朝可興衰,浩氣需長存。」
徐鳳年抬頭望著灰濛濛天空,輕聲道:「這個『我』,已經親眼見識過齊玄幀坐斬魔台斬天魔。李淳罡青衫仗劍入西蜀,劍氣滾龍壁。西蜀劍皇替天子一劍守國門,直至劍毀人亡,為馬蹄踐踏成肉泥。鄧太阿騎驢拎枝入江湖。襄樊守將王明陽在城破之後自刎,捧一舊罐而死,罐中堆有妻兒枯骨,曾以此罐做烹具。見過了許許多多人事,可一直覺得沒能找到該找之物。」
袁青山說天機卻不說透,「一心二用三人夢春秋入春秋,各有所尋,不外乎儒釋道三教根祗。後兩者與你天然相親,其實不用你找,就已找到你,水到渠成而已,只欠其餘兩人回神,你不用太過擔憂。至於儒家的浩氣,你要刻意尋找的話,多半是找不到了。就算你去找棋待詔的曹得意大官子的曹青衣,找黃門郎的張巨鹿張首輔的碧眼兒,恐怕找遍了春秋,都只會徒勞無功。」
徐鳳年嘆了口氣,「那如何去擋路?」
袁青山閉目掐指,睜眼後緩緩說道:「貧道畢竟不是真的神仙,飛升之前註定算不准身後事。不過此時此地,貧道不管如何竭力推算,你都攔不住王仙芝。」
徐鳳年沒有任何焦躁不安,袁青山又凝視著這個「徐鳳年」的氣象,掐訣如飛,臉色陰晴不定,「奇了怪哉,為何越算你越是必死之局?!既然是如此,為何我以後會跟你用包子換銅錢?」
儒生裝束的北莽國師陷入沉思,許久後抬頭道:「這興許便是天道漏一,貧道也算不准一些人一些事。貧道也不能與你言談過多,這就要護送這些士子進入北莽。徐鳳年,你好自為之。」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鳳年一直停在原地,給泥濘路上的車隊墊底,這才跟在後頭,在日後的幽州邊境目送他們繼續向北遠去。
然後徐鳳年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他進入這座黑白春秋後有過許多次閉目,總是一睜一閉之間即一夢,永遠猜想不到下一次睜眼會出現在何時何地,更不知道又會見到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