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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徐脂虎眯起秋水眼眸,神情有些陰沉。
泱州這次在弟弟大開殺戒的敏感時期進行王霸之辯,湖亭郡陽春城聚集了不下千人的外地士子,僅是報國寺內便有數百泱州的世族名士,這等精心設置的大手筆無疑是出自那幾位老供奉,就等著弟弟再度挑釁江南道士林,便可一呼百應,一個宮中娘娘撐腰的劉黎廷掀不起風浪不假,可江南士子集團的整體反撲,若是再讓國子監三萬學子遙相呼應,可就是無數缸的口水了,也是可以淹死人的。如果這時被捅破北涼私藏豢養西楚公主一事,想必徐驍再無視法禮,都要頭疼。
徐脂虎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姜泥,眉頭舒展開來,伸了個懶腰,好整以暇,靜待變局,這等死局,就交由鳳年去破局好了。
十數年雕琢一記勝負手,還不夠嗎?
亭子四周雖說沒什麼外人,曹長卿到來之後,還是引來遠處一些好奇探究的面面相覷,徐脂虎輕聲吩咐寧峨眉讓驅散一些個試圖靠近的泱州名士,她坐近了姜泥,萬一那堪稱可怕的中年青衣想要對弟弟不利,她還能以身邊的亡國公主要挾,徐脂虎心底對姜泥還是有些真正的憐愛,當年那些點點滴滴,並非一味作假,這裡頭當然也有與妹妹徐渭熊作對的意思,徐渭熊對她欺負得厲害,徐脂虎便偏偏分一些寵溺在姜泥身上,兩女的性格實在不像親生姐妹。
姜泥不是世子殿下,從小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沒人教她如何生活,學不來那種戴著面具去虛與委蛇的人情世故,被王府僕役丫鬟惡言相向或者偷掐得皮膚青紫後,誰都不怨,也只會跟著感覺走,去記恨那個常年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總是在她面前笑眯眯的,瞧著便可憎可惡,她不去恨他恨誰去?
對於西楚,那個曾經疆域版圖比離陽還要大的帝國王朝,她的記憶早已模糊,殿閣許多時候躺在冰涼床板上,去記起父王母后的溫暖容顏,都已很吃力,想著想著便要哭泣,至於那帝王家的殿閣巍峨富麗堂皇,更是遙不可及,她也不願意去想這些,每日起床,需要她去想的,只是勞作疲憊的瑣碎小事,哪裡有雙手凍瘡的公主?姜泥聽聞青衫儒士那句話後,恍如聽聞一聲晴天霹靂,嚇得後退幾步,緊接著看到老劍神攔在石階上,她更是不知所措,躍過腰杆挺直如古松的李老頭兒,再躍過跪地不起的中年文士,看到了世子殿下,手心滿是汗水的亡國公主,懵懵懂懂,失神魂落魄,本該是她揚眉吐氣的豪氣時刻,竟是這般萎靡姿態,委實要冷了西楚士子的心,這二十年,西楚士子除去數撥類似洪嘉北奔的集體遷移,留於故國不肯出仕,死於筆下忠烈文字的何止千萬人?她又如何對得起這些西楚棟樑的一次次動輒數百人共同慷慨赴死的壯舉?
所幸,她當下需要面對的只是曹長卿一人。
而這位驚才絕艷的國士奇人,非但沒有惱火於小公主的失態,一垂再垂的低頭時,感受察覺到本名姜姒的姜泥由衷懼意,沒有失望,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憤與自責。
士子風雅比江南道任何名流都要出彩的曹長卿始終沒有起身,雙膝跪地,雙手撐地,旁人只看到他雙鬢已有霜白,但這並未折損八鬥風流曹官子的舉世無雙雅氣風流,聯想到他的坎坷一生,愈加平添了這位西楚股肱臣子的第一等名士風範。曹家有子最得意,三十二歲領兵出京城,最後與帝王一弈,權傾宮廷的大太監親自為棋脫靴,西楚皇叔親自為對弈兩人倒酒,遍數天下士子,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曹長卿緩緩抬頭,淚眼望向那個記憶中當年只是活潑小女孩的公主。
他曾牽過她的小手。
萬重宮闈中,投子於枰,布陣列勢,與君王指點江山,曹得意卻不是求富貴,只是求一個君王身側的佳人笑罷了!
年輕最為意氣風發時,攜琴而行,與她在花園一隅偶遇,夕陽銜山,她哼著鄉音姍姍而來。棋詔亭中,她慢慢挽起的衣袖,輕輕落下的一枚枚烏鷺棋子,重重落在了他心頭上。後來,她成了皇后。他與帝王最後爭勝於棋枰,她見陛下將敗,以懷中紅貓亂去繁複棋局,陛下出聲喝斥,她只是嬌憨一笑如當年,他只得低頭不去看。否則以曹得意的才學,輕鬆復盤有何難?趁行移手巡收盡,數數看誰得最多?盤上棋子最多有何益?
那一日,曹長卿洒然起身,獨然離京,不曾想一去便再無相逢。
曹長卿記得她,自然記得她的女兒,那個與她一樣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抬頭看去。
真像她啊。
再低頭時,曹長卿清冷嗓音再度響起,「誰敢擋我。」
徐鳳年苦笑,這尊大菩薩真他娘不講理啊,武力高如九重樓就是了不起,連京城那位都無可奈何,自己憋屈也不算丟人,心思百轉,第十一高手的王明寅可以不怕,但一品四境界,怪物王仙芝是一騎絕塵的仙人,接下來兩位也是公認相當接近陸地神仙的大神通角色,新劍神鄧太阿與曹官子與榜上剩下七位有著涇渭分明的境界區別,也就是說一旦發力,一個曹官子絕不可簡單視作一個半或者兩個王明寅,這裡終究不是北涼地盤上,可以輕易調動個幾百鐵甲數千鐵騎來圍剿,再者即便有千百披甲軍士圍困,曹官子這樣全天下獨有的大宗師,一心要走,或者鐵了心要殺幾人再退,根本不至於像畫地為牢的西蜀劍聖那樣戰至力竭而亡,這才是天象境高手的恐怖之處,法天象地,是謂得道,此道非狹義上道門的道,而是幾近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