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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河州境內第一個犒軍北涼的大戶人家,出人意料地並未立即舉族逃難遷入北涼,於是當地官府聯手駐軍在北涼騎軍出境後,出動了四百精銳氣勢洶洶撲殺而去,打算將這個大逆不道的狗大戶抄家問罪,而這戶人家的老家主單獨搬了條椅子,就那麼坐在門口台階上,曬著初春的暖洋洋太陽,膝蓋上擱放了兩柄涼刀,老舊的那把,是當年跟隨老涼王徐驍征戰西楚時的戰刀,這麼多年以來,就算家中最為寵溺的嫡長孫,也不曉得自己爺爺珍藏有此刀,刀鞘更為鮮亮的那把,則是第六代徐家刀,最新的涼刀,更是新涼王在前不久親手相贈。老人面對著本郡四百青壯武人,笑著抬起那把新涼刀,只說了一句話,然後所有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到頭來連狠話也沒敢撂下一句。
遲暮老人說,王爺要我捎話給你們,宋家宅子今天死一人,郡內將卒就要死一萬人,如果人頭湊不齊一萬,那北涼鐵騎就去別郡別州借腦袋。
說完那句話,滿頭白髮的老人彎腰拿起腳邊的一壺酒,望著那些狼狽撤退的背影,一口一口喝著酒,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
老人像一條蒼茫的老狗,無牙了,明明已經嚎不動了,但偏偏讓人覺得有幾分獨到氣勢,大概那就是讀書人在書上看到的氣吞萬里如虎。
……
在兩淮道節度使蔡楠挺身而出之後,第二位敢於攔路的離陽骨鯁之士,不是領兵打仗的武人,也不是牧守一方的文官,而是一位致仕還鄉多年的文人,僭越地從箱底翻出那件六品言官公服,穿上後獨自站在驛路之上,戰戰兢兢的家人實在攔不住這個失心瘋的老頭子,一半族人連夜搬到僻遠的鄉下祖宅,一半族人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只有老人那個最沒有出息的二兒子,考了一輩子都沒考中舉人功名的窮酸秀才,無勇義唯有孝,故而滿臉惶恐地站在路邊等著為父親收屍,背回家去。
之後當鐵騎洶湧而過,只留下那對頹然坐在驛路旁抱頭痛哭的父子。
吳家百騎之中的納蘭懷瑜,她原本遙遙跟在後頭,實在是熬不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快馬加鞭來到年輕藩王身側,這位曾經蟬聯胭脂評美人的劍道宗師笑問道:「王爺,怎麼回事?」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仍是搖搖頭,沒有聊天的欲望。剛剛從那頭伴隨自己多年的海東青得到一封密報,除了袁庭山領薊北精騎由箕子口入關攔阻,蜀地也抽調出了兩萬兵馬趕赴廣陵道,統帥正是西壘壁戰役結束後負氣離開徐家的吳起,副將是當年寥寥無幾選擇跟隨陳芝豹離開北涼的將領,一個曾經在邊軍中橫空出世的年輕驍將,名叫車野,無論是跟這個年輕人打過交道的寧峨眉,還是如今負責鎮守北涼南邊門戶的陵州將軍韓嶗山,都對此人評價很高,認為車野並不遜色寇江淮郁鸞刀兩人。
英姿颯爽的女劍客不肯罷休,刨根問底。
徐鳳年怔怔出神,好像完全就沒有聽到納蘭懷瑜的絮叨。
吳六鼎無奈道:「姨,咱們矜持點好不好?」
納蘭懷瑜白眼道:「呦,現在曉得矜持啦,小時候是誰拼了命往姨的胸脯上蹭的,什麼打雷下雨好害怕啊要找地方躲躲,什麼冬天天氣好冷臉好冰啊……」
吳六鼎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翠花,然後趕緊跟納蘭懷瑜賠笑討饒道:「姨,怕了你,方才那事兒吧,咱們娶劍爺爺跟姓徐的時時刻刻形影不離,想必他老人家知道內幕,你問他去。」
正在和張鸞泰以及劉堅之討論劍道的老人聞言笑道:「沒啥稀奇的,王爺就是問他想不想為了搏取士林名聲,以至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然後洪書文那小子就抽出了刀,作勢要策馬殺人。」
昔年意氣奮發的杏子劍爐少主,如今沉默寡言的中年劍客岳卓武插話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老祖宗的『家訓』,連人都做不好,能當好官?就更別提經世濟民了。我生平最見不得這種沽名釣譽的文人,為了青史留名,做人毫無底線可言。尤其是那前任離陽首輔碧眼兒,尤其不是個東西!」
徐鳳年突然回過神,轉頭道:「別人不好說,唯獨張巨鹿,在我眼中是真正的讀書人,一百年能出一個,就會是整個天下的幸事。」
岳卓武並未因為徐鳳年是北涼王而一味附和,依舊堅持己見,搖頭道:「連子女都可以害死,估計還很理直氣壯,這種人就算是不貪瀆不擾民的清官,也好不到哪裡去。」
徐鳳年也未辯論什麼,只是一笑置之。
歷史如書,有些書頁何其沉重,翻書之手,也許不斷指便翻不過去。薪火相傳,想要傳給後人後世,持火之人,也許就會灼燒手臂,甚至不惜自焚,只為苦等接過薪火的晚輩。這個世道,需要明君,需要名臣,需要英雄,需要梟雄,需要風流,需要高歌,需要意氣,需要清談……需要很多人,但往往有些時候,聰明人各有風采的時候,其實更需要一兩個傻子。
徐鳳年沒來由輕聲笑道:「其實那個老書生挺好的,攔路為人臣,讓路為人父,可惜不是咱們北涼人。」
在軍中有瘋子綽號的洪書文沒心沒肺道:「王爺,咱們北涼有鐵騎,有涼刀,有強弩,有大馬,已經足夠了!」
徐鳳年低聲道:「希望將來能有不夠的那一天。」
一路行來就像是徐鳳年跟屁蟲的洪書文突然唉聲嘆氣,「王爺,我要是個娘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