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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著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麼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裡,又葬送在他手裡。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於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裡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麼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趙篆輕聲道:「朕以為盧升象會如吳重軒宋笠那般,眼見形勢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戰到了最後,麾下京畿大軍,十去七八!朕以為膠東王趙睢世子趙翼,會如顧劍棠那般按兵不動,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揮師南下,麾下騎軍全軍戰死!朕又以為那位兩淮道節度使許拱,會如盧升象趙睢那般戰死殉國,不料他在今日讓人交給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這麼說的,『當今天下,邊塞已經沒有徐驍,朝中也無張巨鹿。我許拱實在不願效死盡忠離陽趙室,我兩淮僅剩邊軍精銳,與其在中原版圖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涼邊軍那樣,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趙篆竟然輕笑出聲,「這位國之砥柱的邊關大將,密信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陛下若不答應,微臣亦無辦法』。」
嚴東吳眼神凌厲,「禍國賊子!」
趙篆搖頭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亂國還算不上,一開始許拱還是打了好些關鍵勝仗的,否則燕敕王他們都要沒臉皮這麼演戲下去。這封信,許拱不是給朕看的,其實是給趙炳趙鑄父子看的。咱們這位許大將軍,用心良苦啊。」
嚴東吳咬牙切齒道:「最可恨是陳芝豹!最可恥是顧劍棠!」
趙篆還是搖頭,「陳芝豹的六萬步卒和兩萬精騎,戰力再厲害,這位白衣兵聖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徹底阻斷隔絕兩遼邊軍的南下,這其中既有顧劍棠不願耗盡精銳的關係,也有麾下諸多將領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趙篆感嘆道:「不管怎麼說,陳芝豹確實無愧白衣兵聖的美譽,難怪先帝對他那般推崇青睞。」
嚴東吳神情落寞。
趙篆笑道:「朕應該慶幸陳芝豹沒有留在北涼輔佐那個人,否則這個天下不但不輸於朕了,還會不姓趙啊!」
嚴東吳低下頭,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位年輕天子流著眼淚,嗓音卻無比溫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著,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爹是誰。」
趙篆好像是在對不存在的人物說道:「你與我趙家數百年香火恩誼,趙篆只求老神仙你帶著她,安然離開太安城。」
不知何處,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響起一聲嘆息,然後說出一個字,「好。」
……
這一天,離陽皇帝趙篆手捧玉璽,親自出城請降。
納降之人,不是剛剛稱帝一旬時光的趙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趙炳,而是世子殿下趙鑄!
……
早年趙鑄與陳芝豹一行人離別之後,張高峽在山頂上最後對趙鑄說的那句話,她果然說到做到了。
很多年後,在那個祥符年號改為陽嘉的冬天,她已經是離陽新朝的皇后。
已經改為太平城的京城內,在那座依舊沒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腰佩涼刀,渾身浴血,緩緩走入大殿。
身後有一襲白衣,她腰佩春雷繡冬雙刀,幫前者守在大殿門口,殿外是黑壓壓的數千禁衛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