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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哪怕把種種劍招融會貫通,化腐朽為神奇,以致臻於劍道巔峰,但終究沒有徹底走到李淳罡曾經站過、鄧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於說千年以來第一人的呂洞玄,徐鳳年要是達到這等神通造化,拓拔菩薩就根本不用來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拔菩薩閒庭信步,任由徐鳳年拖劍欺身而近,他則一退再退,但是拓拔菩薩的底線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門之前,只要徐鳳年不出劍,他就不出手,徐鳳年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拓拔菩薩耐心等著對手自己揭曉。
在此期間,拓拔菩薩依舊在關注那柄木劍的動靜,拓拔菩薩不是不可以在徐鳳年撂下話後就立即悍然出擊,但徐鳳年握劍後的那種神態愈是不像高手,愈是像個學藝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腳劍客,拓拔菩薩自然就越發好奇,甚至徐鳳年接連跨出十六次步伐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那把木劍有絲毫崢嶸顯露的宗師氣象。如此一來,拓拔菩薩更是忍不住偷閒思量,難不成這一劍當真是從頭到尾的花架子?只是為了幫助那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客揚名西域繼而天下傳聞而已?還是說徐鳳年在玩弄什麼手中有劍心無劍的無聊把戲?能讓拓拔菩薩熬著性子不出手,是因為他要為將來自己與鄧太阿之間不可避免的第二場大戰做鋪墊,徐鳳年用劍越多,拓拔菩薩的勝算就越大,在北莽,劍道凋零青黃不接,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心比天高的劍氣近如何能餵飽拓拔菩薩的胃口?
距離出城,拓拔菩薩還有兩次後退的機會,但徐鳳年仍是沒有出劍的意圖,這讓拓拔菩薩隱約有了分怒氣,難不成你徐鳳年就靠一把連劍鞘都沒有的破木劍,就把我嚇退出城?於是拓拔菩薩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腳腳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擰,踏碎石板,左腳向前猛然跨出,在腳底板觸及地面之前,拓拔菩薩身前整條街道就轟然塌陷,等到左腳踩下和右拳揮出,主街兩側的建築房屋,如大風吹拂麥田,萬千麥穗不堪重負,紛紛向同一個方向傾倒。
這股雄渾罡風遍布主街,掀起無數碎石,疾撲徐鳳年。
徐鳳年好似頂風而行的羈旅遠遊客子,既然躲不過大風,那就硬著頭皮穿風而過。
一步一掠後,他身上那件完好無損的袍子哪怕有無數浮游赤蛇遮擋,也開始出現絲絲裂縫,兩鬢青絲更是絮亂飛揚,連一側臉頰都被撲面的拳罡瞬間割裂出一條條細微血槽。
拓拔菩薩心頭一凜,這傢伙竟然硬抗拳罡也要縮短那一步距離,只為給那一劍蓄勢?在最後雙方都只有一步之隔中分出勝負?
甚至野心更大,之前種種如同一位小本買賣生意人的摳門算計,都是障眼法,其實一直在埋伏筆,要這一劍直接分出生死?
先前有兩劍分出了「天下」「地上」,後來是眼花繚亂的地仙百劍,分出了內外遠近。
這至今還沒有跡象的不動死寂一劍,難不成是要分出個生死才罷休?
似乎正如他所料,徐鳳年手中劍尖朝地的木劍一般而言,世間至理,總歸逃不掉中正平和四個字,若是再簡略一些,大概就是儒家推崇的中庸了,佛家無我,道教無為,大抵也是這般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這一刻,這劍尖扭轉但還是沒有劍氣綻放的一把木劍,拓拔菩薩看出了複雜洶湧的意氣。
不甘,積鬱,憤懣,悲慨。
我心中有大不平!
徐鳳年輕描淡寫抬起那把木劍,劍尖直指拓拔菩薩。
沒什麼道理可講。連人帶劍,人隨劍走,就那麼萬分不符常理地直直撞去!
這木劍一劍,道盡一種江湖意味。
毅然決絕。
像是瘋了的眼紅賭徒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一擲千金,要跟老天爺一把定勝負。
很多年前,有個富貴子弟滿懷雄心壯志地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點都算不上優遊悠遊,既沒遇到過衣袂飄飄的仙子,也沒碰到俠肝義膽的大俠,只算在如同一座爛泥潭的底層江湖裡摸爬滾打,一日三餐都成問題,那趟江湖行,嗆水得一塌糊塗。然後遇到了個同病相憐的木劍遊俠兒,可謂不打不相識,偷瓜時遇到了同行,起先雙方都給嚇了個半死,之後就這麼結伴而行,他仗著早年在家中積攢下來的見識,總喜歡拿一些書上看過或是別人嘴中聽說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個滿肚子小心眼的寒酸遊俠,看似語重心長其實心存促狹地告訴那個總喜歡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劍的傢伙,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劍客都看重佩劍,但那種看重,歸根結底還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鋒延伸出來的劍意,哪有一流劍客重視劍重過本人的?那傢伙如果實在反駁不過,就只會拿一句「那是別人的劍,管不著,又不是我的」來搪塞。若是真給逼急了,就惱羞成怒握住木劍,威脅說真以為老子行走江湖沒有幾手壓箱底的絕技?他往往會挑釁說有本事就來啊來啊,到頭來,他也肯定會被那傢伙提著木劍追殺得雞飛狗跳,什麼猴子摘桃黑虎掏心怎麼下流怎麼來,其實也就是拿木劍嚇唬戳人而已。真正讓他惱火的是幾次五臟廟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暢淋漓」,那傢伙就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說要練一套新悟出的絕世劍法給他瞅瞅,只要他不把稱讚人的話說得口乾舌燥,那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停下練劍的。那次一起走江湖,總之就是在比武招親的擂台上那傢伙興匆匆跑上去然後給人灰溜溜打下來,事後他不但得在鬨笑聲和白眼中背著這哥們離場,還得負責給這傢伙當一回練劍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振旗鼓,繼續意氣昂然接著去別的地方吃癟。那傢伙有這樣那樣太多太多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見鍾情的「姑涼」,總是要讓他假扮伴讀書童,總是要謊稱那匹瘦不拉幾的劣馬是自己的坐騎。若是他跟村婦討得了幾碗水解渴,那喉嚨冒煙的傢伙可沒有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覺悟,相反說不定還會過河拆橋,在他拼著出賣色相被那些村婦收碗的同時摸手揩油的時候,大聲嚷一句屋裡男人死了沒有啊沒死的話就趕緊出來看野漢子偷你家婆娘啦,好幾次他們都差點給成群結隊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堵在村里往死里揍。每次被心儀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後,這傢伙就會丟了魂魄躺在地上挺屍,那傢伙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這個看客是真的倍感心累,一兩次也就得了,怎麼十七八次下來也不知道長記性?你他娘的用草繩繫著把木劍掛在腰間然後每次蹲在水邊,自己給陶醉了之後,還非要問我和老黃到底帥不帥,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們翻著白眼無奈點頭,你就真當自己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了啊?那些半路相逢讓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著喊著嫁給你了啊?如今這世道家境稍晚好些的小娘子多火眼金睛,你以為騎著那匹劣馬在那邊捋頭髮抖衣襟,人家就看不到你那雙破敗草鞋腳拇指都露出來的慘澹情景了?那些女子一個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辯認出你口袋裡有幾顆銅板了。後來他們遇到了一個大戶,一個喜歡自稱女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著闊綽了一段時間,一行人總算吃上了正經酒樓的飯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感慨說身上有酒氣,嘴邊有油葷,這才是一位大俠應該過的痛快日子。後來小姑娘揮霍光了銀子,一行人的日子又開始緊巴巴拮据起來,本以為你要失落很久,不曾想你就是啃著從村莊曬穀場順手牽羊來的泛酸豆乾,也說吃出了久違的肉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場離別,先是跟小姑娘離別,難得你說了幾句正經言語,還把偷偷攢下的半袋子銅錢都一股腦送給了她,結果裝完了爺們,事後當晚心疼得一宿沒睡著,調侃問你不然乾脆就要回來好了,結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劍就是一頓削,最後才蹲在地上苦兮兮長吁短嘆,說那是兩回事,把小姑娘當朋友,有多少家當都願意給,是一回事。豪邁敗光了家當,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件事兩種心情,不矛盾。最後兩人也要分別,那一夜在破廟石階上坐著,籍籍無名的遊俠兒懷抱著那柄木劍,說當下沒有半點積蓄了,就只有那把木劍了,就算是兄弟,劍也不能送,因為以後還得靠它混飯吃,混出個出人頭地,混出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還信誓旦旦說以後混出名堂後,那兩年欠下的,以後保管會還上,他溫華沒有欠人的習慣。他打趣說不用還,也不奢望嘛。沒上過私塾沒讀過書的那傢伙還是那套說辭,兄弟明算帳,你小年給了不求回報,但我溫華不會真的就嘻嘻哈哈當成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