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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開交轉如陀螺的「七品」門房,有些不同尋常,在坦坦翁之後主持過數次科舉、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門前自然車水馬龍,這不奇怪,出過父子兩夫子的宋家門可羅雀也不算什麼奇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今年收取名刺門狀最多的府邸,不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宅子,也不是理學大宗師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親國戚和殿閣大學士雙重身份的嚴傑溪家門,而是兩個年輕官員的宅子,一個是新禮部侍郎晉蘭亭,傳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晉三郎,再一個就是新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了。
據說這兩位門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裝滿幾十隻大籮筐!
而這兩位離陽最當紅官員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晉蘭亭哪怕公務繁重,也竭盡全力地抽空接見所有舉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后頭擠不進侍郎府沒能見著面的,晉大人也必定會仔細「溫卷」即回信給人,且絕不潦草應付,以至於他幾乎每天都要通宵達旦,除了當面熱情接見士子就是挑燈批覆文章詩詞,有些上佳詩文甚至還會被晉三郎主動在京城八俊中傳遞瀏覽,可謂不遺餘力幫助那些士子延譽張目,故而無人不對其感激涕零。但是孫寅孫祭酒對比之下,就顯得額外不近人情,門狀收下,但在正月頭一旬中沒有接見任何人,得到確認的「溫卷」也不過隨隨便便回復了七八份,只是這傢伙在國子監講武中實在是太過震撼人心,別忘了,那場名動朝野的舌戰群儒,是此人大勝!
因此哪怕這位京城公認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筆寫下「狗屁不通」四個大字,那個得到回覆的傢伙仍是如獲至寶,厚著臉皮為自己大肆宣揚,被整座太安城引為笑談。
短短几年,從黃門郎府,變成祭酒府,又變成侍郎府,那麼距離尚書府這個稱呼還遠嗎?
晉蘭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餘七人後,獨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書房案頭上有堆積成山的門狀,更知道只要科舉沒正式開啟,那座小山就只會越堆越高,禮部確實是六部中最清湯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門出油水了,不過是這種油水比起金銀更加隱蔽而已。晉蘭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腳步,抬起頭閉上眼睛,滿臉陶醉,深呼吸一口氣。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讓我晉三郎怎能不春風得意?」
許久過後,晉蘭亭睜開眼睛,眼神熾熱,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嗓音說道:「首輔大人,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
孫寅現在居住的那棟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賃的時候他還只是個門下省的小官,租金還是孫寅跟那富賈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才降到月租十兩,三月一付。等到孫寅名聲鵲起後,富賈屁顛屁顛跑上門說要把宅子送給右祭酒大人,孫寅沒答應,只是將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孫寅要出門,透過大門縫隙看到門外那零零散散十幾人還在守株待兔,孫寅就轉去後門離開。結果還是被一個衣衫寒酸的年輕士子給堵住,孫寅被攔住去路,那個讀書人操著濃重的舊西蜀口音介紹自己,然後彎腰雙手遞出一疊東西,可能是多篇詩稿,也可能是一篇長賦。
孫寅神情淡然問了句:「給晉侍郎看過了嗎?」
讀書人漲紅了臉,嚅嚅喏喏。顯然是給侍郎府投過卷了的,也多半被晉三郎溫卷過,也肯定是晉蘭亭只給了平淡無味的客套應酬,這才要來門檻更高的孫寅這邊撞運氣。孫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銀子,張開手心,問道:「我這一旬來就沒瞧上眼過誰,你手上的東西也十成十會是我連罵都懶得罵,京城高官都愛惜羽毛,碰到你這種人,頂多捏著鼻子給些錢打發了。那麼你是要我給你銀子,好趕緊把賒欠的租金還上,再好好吃上幾頓飽飯,還是非要我看你的東西?」
那個相貌平平氣質也毫不出眾的西蜀道趕考舉子,搖頭道:「我不要錢,只要祭酒大人認真看一下我的詩稿。」
孫寅收回銀子,接過那一摞瞧著字跡端正的詩稿,左手雙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經心翻了七八頁,很快就作勢遞換給雙手生滿凍瘡的落魄舉子,但是在後者雙手馬上借住詩稿的時候,孫寅率先鬆開,詩稿頓時飄落滿地,孫寅看著一臉錯愕的讀書人,不知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銀子,隨手丟在地上,跟那西蜀舉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冷笑道:「我不會去撿起那粒銀子,因為對那我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詩稿,對你來說也該是如此,因為太不值錢了。」
孫寅就這麼揚長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孫寅轉過頭看著那個人。
衣衫單薄的讀書人蹲在地上,一頁一頁撿著詩稿。
孫寅還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臉。
孫寅嘆了口氣,緩緩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後,原本在京城公認極難伺候的門房全然沒有阻攔,甚至還露出很真誠的笑臉,這顯然不止因為孫寅是國子監二把手那麼簡單。
不用人帶路,在書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後,孫寅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喝酒。
桓溫笑道:「槐花黃,舉子忙。開春綠,就是你們忙了。習慣就好,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幾大碗酒的孫寅突然提起一雙筷子,輕輕敲打著酒碗邊沿,輕聲道:「京城雪夜凍斷指,破廟乞兒鼾如雷,朱門高牆暖勝春,紫衣白髭老貴人,合上一眼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