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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先生解經,據一時所見,未必是聖人本旨,多有商量處。」
「立言太高,然發揮己意太過,溢出原本經文,有欲求高於聖人之嫌,以致凌虛蹈空而無實,非解經正統。」
「但比較學宮朱門理學的一絲不苟,仍有諸多可愛處,拘謹更少,通達更甚。」
徐鳳年觀察著書生唇語,覺得十分有意思。尤其是當那寒酸書生合上書籍說了一句「我輩書生死當諡文正」,忍不住笑出聲,把那書生嚇了一跳,手一抖,《四經章句集注》就跌入水中,書生忙不迭跳入水中,看到濕漉漉淆成一團的典籍,心疼得臉色苦悶,爬上岸後魂不守舍,這濕透了的書籍哪怕一頁頁撕下來曬,估計都要損耗大半,一時間在那裡唉聲嘆氣。
徐鳳年打趣道:「一本書值得了幾個錢?」
那書生頭也不抬,說道:「這書的確不值幾個錢,但由我來讀便能讀出好些錢。」
徐鳳年嘖嘖道:「飽讀詩書售帝王,說是這麼個說法,可你連報國寺都進不去,誰理你?」
窮酸書生笑了笑,低頭自顧自說道:「誰說我要賣給帝王家?聖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獨獨沒有了卻君王事一說。」
徐鳳年彎腰從泉水中拿起一個冰鎮有些時候的西瓜,伸手一敲,剛好一敲為二,笑道:「吃不吃?」
書生抬頭一臉疑惑。
徐鳳年笑道:「不敢?」
書生默不作聲,只是皺眉。
徐鳳年乾脆將一半西瓜輕輕丟了過去,書生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接住,看到徐鳳年埋頭大啃,這才低頭吃了一口,涼透心肺。
徐鳳年打趣道:「死當諡文正,好大的野心。」
書生頓了一下,這下子當真是心肺涼透了。
第147章 這世道不痛
儒家解經就跟釋門說法一樣,解經不是讀經,說法不是說經,皆是非大士所不能為,世子殿下眼前這位窮酸書生卻敢對解經著稱的理學鴻儒姚白說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於所謂諡號文正的野心,就更驚世駭俗,連泱州老供奉庾劍康都只是奢望身後能有個文忠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離陽問鼎後,對臣屬諡號有了明確規範,文官以文正為魁,只是此諡早已空懸百年,文貞緊隨其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首輔張巨鹿的囊中物,接下來依次是忠端康義等,既然文正文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內各路諸侯與頂尖文官最熱烈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閥高下,諡號多少和輕重無疑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一般士子哪敢說死當諡文正,連狂士都不敢。
一經揭穿,往小了說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說,指不定就要有牢獄之災,那個讀書人一本《四經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顯然是寒門出身,心事被外人說破,這位書生神情慌亂稍縱即逝,很快就雲淡風輕,繼續低頭吃那半個冰鎮西瓜,徐鳳年說穿心事後,卻沒有得勢不饒人,而是被諡號一說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諡,理所當然,武將功勳也不例外,與武字搭配的相對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當諡十八的說法,毅字奪魁,前九別是毅烈寧靖平襄敬敏肅,傳言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欽定諡號武敬,毅烈寧三諡,仍是巨大懸念。
武官不比文臣,諡號歸屬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榮耀,這與世族當政鄙視將種有關,當然,若武將能以文字諡,更是榮上加榮,這隻獨寵於那些出身豪門的武官,例如棠溪劍仙盧白頡能夠入仕,死後諡號未必不能以文字帶頭,徐驍對此一直不太上心,總說三代以後還能有個過得去的美諡就足夠。因為朝臣諸公不管當時如何得寵,如何功冠朝野,死後美諡追改惡諡不是特例。
徐鳳年的怔怔出神,被報國寺內一陣哄然叫好給驚醒,想必是王霸之辯已經開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談得到了好評,寺內有曲水流觴,清談名家們沿水繞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誰面前,有美婢負責端起,交由辨士,一飲而盡後,便可抒發胸臆,若是引來共鳴,獲得叫好,便可再飲,若是言談泛泛,則要自罰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駁,輸者便要退場,江南道推崇清談,沒有哪位清談大家不是在這種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下有人記錄退場人數,湖亭盧氏的盧玄朗,退場六十二人,未曾被誰退場,穩居江南道清談名士前三甲,但與未嘗一敗的盧玄朗地位並列的其餘兩個,都列席參與了今日報國寺王霸之辯,可謂是一樁罕見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計退場一百餘人的袁疆燕,被譽為江左第一,喜好執麈尾,瀟灑出塵,另外一人則是報國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稱不動和尚,不言則已,一鳴必驚人,他當年與劉燕和盧玄朗的成名兩戰,《易象妙於見形》與《才性四本》之爭都在報國寺,可以說報國寺能成為江南道清談聖地,除了風景優美,借勢於魏紫姚黃在內的數千株牡丹,更大歸功於這個口碑極好風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鳳年啃完了西瓜,問道:「你想不想參加這場辯論?聽說只要隨便贏了幾個,比考取功名還有用。」
只咬了幾嘴西瓜的書生笑著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參加過一次,才說了幾句就被趕出來,也不知道是贏了還是輸了,應該是輸了。與我辯論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計會被記錄退場一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