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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安靜躺在椅子上,看著頭頂並不茂盛的梅枝,緩緩道:「柴米小丫頭啊,這會兒夏天都要過去嘍,在我家鄉那邊,有段時候叫梅雨時節,因為下雨的時候,正值江南梅子黃熟之時,所以叫梅雨,很好聽的說法,對不對?不是讀書人,就想不出這樣的名字。我年少時就經常念叨一些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諺語,道理不懂,就是順口,『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現在念起來,也是會覺得朗朗上口。」
丫鬟滿臉好奇地柔聲問道:「老太爺為什麼就這麼喜歡梅樹呢?」
懶得如此與人健談的老人緩了緩呼吸,笑道:「在我家鄉那裡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有些有趣,有些無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連花也不例外,比如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還有這梅花風骨。」
自幼貧寒所以讀書識字不多的丫鬟小聲道:「風骨?」
王家老太爺笑了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骨。那麼讀書人做人的風骨,大概就是儒家張聖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了。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樑,便看不得別人有風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了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的累了,老人開始閉目養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頭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擔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爺來了,而且他進院子的時候始終微微堆著笑彎著腰,落後兩個陌生男人的半個身位,當丫鬟舉目望去後,結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了,因為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廟堂的「老字號」禮部侍郎王玄陵在臨近藤椅後,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了。」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了。」
雖然戰戰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家老太爺的堅持,後者站起身後,十分吃力但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訪王家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後,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家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讚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了,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只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了,折殺老夫了。」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塗,就怕弄出什麼么蛾子的王玄陵重重鬆了口氣,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下只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發低調了。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衝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與甲字大族聯姻後,就等於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風光,家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於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闢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上能算是頗為呵護,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鐘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千里流亡,背井離鄉,簡直比泥濘里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哪裡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