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頁
徐鳳年嘴角抽搐了幾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為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歡好,是世人常情,老衲雖是放外人,卻也不將其視作洪水猛獸,何況年輕時候,也總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實,要挨師父的打罵。」
老僧收斂了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天地間浩然有正氣,雖並不排斥殺氣,只不過夾雜了戾氣怨氣,駁雜雄厚卻不精純,需知誤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勞苦遠行,實則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捫心自問?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所言的問心無愧,大多有愧,即便與己心中無愧,但與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傾斜,再搖晃,等碗中水平靜下來,「公子,我們為人處世,都是這口碗,天地正氣是碗中水,只是深淺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傾斜,這一碗水,始終是平如明鏡。」
徐鳳年皺眉道:「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一說?是否算是庸人自擾?」
老僧喝了口水,搖頭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斷言。哈哈,這碗水是從公子手裡騙來的,慚愧慚愧。」
徐鳳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兩禪寺的老神仙,隻言片語,就把大道理說在小事情上了,比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連忙搖擺道:「什麼老神仙,公子謬讚了,老倒是老,不過離神仙差了太遠。老衲在寺內除了常年讀經,擅長的不是說法講經,其實也就只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麼的,都是莊稼活里琢磨出來的。」
徐鳳年好奇問道:「兩禪寺僧人受封國師無數,老前輩就沒有被朝廷賜紫賞黃?」
老僧笑容雲淡風輕,喝了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飯可飽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夠啦。」
徐鳳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風度。老衲有一個傳衣缽的徒弟,他又有個女兒,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勸說出行在外要有仙風道骨,見老衲不肯好好裝扮,送行下山,被她教訓了一路。」
徐鳳年嘴角抽搐得厲害了,眼神溫柔問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邊有個青梅竹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開了天眼的佛,頓時瞭然,「原來是世子殿下,久聞世子殿下誠心向佛,難怪難怪,老衲失禮了。」
徐鳳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禮,沉聲道:「徐鳳年見過主持方丈。」
老僧起身還禮再坐下,慢慢喝著水,笑道:「殿下萬萬不必多禮。」
徐鳳年坐下後,問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為滅佛一事?」
老僧點頭,感慨道:「去北莽卻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滅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與僧人說一說金剛經,不知天命,盡人事。儒教聖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老君騎青牛,三千道德經,求清淨。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讓我們迷糊了。北莽王庭要滅佛,沒了寺廟沒了香火,沒了佛像沒了佛經,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僧人數十萬,人人丟了佛心,這個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將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後,笑著把水囊還給徐鳳年,「老衲謝過世子殿下贈水兩碗,是善緣。若是不急著趕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里,有一座峽谷,稍作停留,興許又是一善緣。」
徐鳳年接過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煩,能否帶走這匹馬,我獨身赴北,已經無需騎乘,也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是棄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門當之無愧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個說話的伴兒,不麻煩不麻煩。」
徐鳳年雙手合十,「與老方丈就此別過。」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眉說道:「老衲臨別贈語,他日殿下能教菩薩生青絲。」
徐鳳年愣了愣,望著老僧持竹葦禪杖牽馬遠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視野。
長呼出一口氣,照著老神仙的吩咐,徐鳳年懸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當真是無牽無掛了。
果然見到一條綿延不見盡頭的深邃峽谷,徐鳳年攀沿登頂,沿著裂谷山崖緩行,不知所謂善緣在何方。
慢行了半個時辰,才養劍完畢,腳下顫動。
恍惚天地之間有炸雷。
徐鳳年回頭望去,峽谷一端外邊,有不知幾千幾萬野牛湧入,擁擠如洪水傾斜入谷壺。心頭一動,急速前掠了一炷香,頭皮炸開,你娘的,竟然有百來號牧民騎馬牽羊帶著所有家當行走在峽谷中,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壓成肉泥嗎?這走的不是陽光大道,是鬼門關黃泉路啊,你們這幫傢伙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點不知道這類境況兇險嗎?徐鳳年居高俯視,看得出來,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經知道了憑空而來的地震意味著什麼,亂成一團熱鍋螞蟻,老人面如死灰,許多婦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鳳年再眺目望去,眼神陰冷,牧民身後遠遠吊著幾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騎兵,已經策馬返身離去,原來是一出驅羊入虎口卻兵不血刃的絕戶計。
若是沒有老僧悲天憫人的說法,世子殿下也就只會冷眼旁觀,畢竟以一人之力阻擋氣勢如虹的數萬匹野牛,實在是與自殺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