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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輕藩王如此執著於不願棄刀,想必是因為此人心中某種根深蒂固的念頭,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許是手中這一把涼刀意義非凡,但也許是所有北涼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種,很簡單,打碎他手中的那柄涼刀即可辨認。
年輕宦官抬起手臂,隨手一抹。
雨點串連成線,最終凝聚鑄造出一柄三尺意氣劍。
借劍一事,曾經盡得李淳罡精髓的徐鳳年並不陌生,相反正是當今江湖最為熟稔此事的宗師大家,徐鳳年如果自稱第二,恐怕連以劍術得道的桃花劍神鄧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稱第一。
但是這一刻,徐鳳年看到這一幕後,如同眼前鋪開一幅以前從未見過的陌生畫面。
未必是年輕宦官此舉境界更高,雙方都是天人,並無高下之分,但是年輕宦官的手筆,氣魄奇大,哪怕眼下敵我之分,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說羊皮裘老頭兒的借劍,無論是與人借真劍,還是與天地借劍意,都有一種我李淳罡想還便還、我想不還就不還、哪怕你是老天爺也奈何不得我的氣勢。
那麼這位年輕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條路子,我不與天地爭搶,只在天地之間自行造化。
這就像李淳罡並非做不到,只是才氣太高天賦太好,所以很懶散,但是年輕宦官卻有那份勤懇。
徐鳳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現片刻的停滯,然後身形一閃而逝。
年輕宦官閉上眼睛,如聽雨聲。
然後隨手向後一劍揮去。
三尺雨水在揮劍之後便消逝不見。
年輕宦官又從雨中抹出一劍,這一次揮向了左手側面。
一劍復一劍。
雨勢不減,雨水不停,年輕宦官手中三尺劍已經換了六十次。
徐鳳年始終沒有現身,如果不是年輕宦官始終不曾停止向四面八方出劍,可能糜奉節樊小柴兩人都要以為年輕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輕宦官神態閒適,出劍之時仍有餘力開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徵著人間巔峰的呂洞玄不說,高樹露,李淳罡,王仙芝,這三人在各自意氣巔峰時,才算舉世無敵,並非他們時時刻刻都堪稱人間無雙,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廣陵江畔的時候,還有王仙芝留在東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涼的時候,那時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恐怕只有呂祖才能與之匹敵,而且雙方必然打得酣暢淋漓,互相皆有勝算。」
「至於你徐鳳年,終究還是差了些。其實你只要不捨棄前世前身,也能走到那個高度,只是你不願寄人籬下,自行毀去了這份氣運。否則天大地大,誰又能攔你徐鳳年隨心所欲?殺了皇帝趙篆,然後逍遙江湖又有很難?北涼擋不擋得住北莽百萬鐵騎,與你一人獨享天人忘憂又有何關?」
年輕藩王始終沒有現身也沒有答話。
這位氣勢雄偉的年輕宦官也不以為意,輕輕揮袖。
天地為之寂靜。
小街上遮天蓋地的雨幕就那麼完完全全靜止停住。
青石板上,那些雨水也不再往低處流。
無所遁形的徐鳳年原來站在小街盡頭的一處屋檐下,就像一個躲雨的路人。
年輕宦官伸出手,彎曲食指,輕輕彈了一下懸停在頭頂的一滴雨水。
異象崩碎。
雨勢繼續傾瀉。
他望向遠處那位神態同樣安詳的年輕藩王,手中涼刀早已支離破碎,僅是憑藉一腔意氣凝聚不散而已。
他好奇問道:「身負陸地神仙的通玄修為,加上手握三十萬鐵騎,為何偏偏心意如此不順?」
徐鳳年收刀緩緩入鞘。
清涼山都知道如今這位藩王不論何時何地,只要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幾乎都會懸佩涼刀。
很多人都未深思其中緣由。
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後,在齊當國死後。
徐鳳年只在睡時摘刀。
他不想下一次有人需要他去救時,兩手空空。
也許以他今日境界,腰間有刀無刀,並無兩樣。
可是徐鳳年還是堅持。
屋檐下,年輕藩王走下台階,終於開口說話,「人活一世,事事只順本心本意,與向陽生長的無情草木何異?」
「為你在意之人而不得意,活得沒那麼痛快,看似憋屈,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事?最少有人值得你為之付出。」
「張巨鹿為蒼生百姓,曹長卿為他心中那個女子,我師父李義山為北涼百姓,徐驍為子女……」
徐鳳年最後笑問道:「你有嗎?」
好像被觸及逆鱗的年輕宦官臉色微變,眼神冰冷,重重跺腳,沉聲道:「出龍!」
水井內,一條粗壯如井口大小相當的水龍瘋狂撞出。
直撲徐鳳年。
最熟悉天地氣數運轉的年輕官宦最清楚不過,呂祖轉世尚且年幼,王仙芝已經飛升,李淳罡更是已經成為江湖往事,如今徐鳳年遠遠未能重返巔峰,那麼他就是真正的人間第一人,絕對不會如徐鳳年玩笑所說,隨便在街邊遇上個吃著糖葫蘆的稚童,就能夠成為自己的厭勝之人。
他的敵人,只在天上而不在人間。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腰間那柄涼刀,輕輕呼吸了一口氣,蹲下身,伸出手掌貼在街面上。
閉上眼睛,不知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