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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笑著緩緩抽刀,正要行兇,投壺很風雅是吧,這些顆人頭本世子不屑收,手臂收下了,江南道不是很會罵人嗎,留著你們的嘴去罵好了。
徐鳳年這個細微動作似乎被窮書生察覺,輕呼道:「不可。」
徐鳳年轉頭眼神詢問,窮書生撇了撇頭,示意身後還站著一個在陽春城中無依無靠的小女孩,當下快意恩仇,事後小乞兒如何經受得住報復?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拇指始終按在繡冬刀柄上。那群後知後覺的膏粱子弟總算回神,媚眼女子嚇得後退幾步,若非有被下人阿諛相貌奇峻的三角眼公子攙扶,差點就要掉入泉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是何等無禮的蠻子才會做的蠢事!
世子,世子個屁!
肯定是小地方來的將種衙內。衙內是江南道對將門後代官家子弟的特稱,軍營以獸牙作飾,營門又稱牙門,所以衙內一說,十分熨帖形象,很快就流傳開來,只不過在江南道上,再大的衙內都極度不喜這個說法,將種本就是士子給予的貶稱,衙內能好到哪裡去。除非是有藩王駐紮的那些個邊防重鎮,武夫勢大文官低頭,衙內才有自負的本錢。
家族有譜品,官宦富貴子弟自然也有個三六九等的排列,且不去說那權貴多如牛毛的京城,在地方上,豪閥嫡長子,以及正三品的刺史與督案之子,當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來是郡守子孫,加上一般世族的後代,再次之則是士族與一般實權官吏的公子,最後才輪到役門吏門子弟,父親品秩是最重要的考量,家學淵源的鴻儒名士雖無冕但勝似尋常官員,出身這類家族,也不是役門吏門可以輕易媲美。
如果加上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就更複雜了,那些個殿閣學士,六部尚書,幾位大將軍,根深蒂固的百年家族,這裡頭又分正在其位的權臣與和退下來的功勳,再來一個隱貴至極的外戚子弟,一個個顯赫圈子犬牙交錯,誰拎得清?但撇開京師,有一點所有人心知肚明,在地方上,在六大藩王尤其是那位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面前,任你是誰都好,都得老老實實,是蛇就盤著是虎就趴著,淮南王趙英算是藩王中最與世無爭的一位,可淮南王世子誰敢小覷?
因此從北涼而來的所謂世子,哪怕最近陽春城中滿是北涼世子殿下暴虐舉止的傳聞,即使真正站在眼前,仍是沒人會往這個方向設想,委實是過於煊赫超然了。
徐鳳年撇撇嘴,繡冬悄然歸鞘,有些懷念以往在北涼橫行跋扈的時光了,左擎蒼右牽黃,身後是惡奴,固然上不得台面,但想起來還真是痛快,那會兒沒有練刀,花架子都欠奉,不過每次塵埃落定後再捲起袖管來一套奪命十八腿什麼的,還是很解氣的。那幫紈絝千金大概是有些忌憚這將種衙內的腰間雙刀,沒有打腫臉充胖子,紛紛散去,在遠處散而再聚,交頭接耳,認定這外鄉佬公子哥是不知禮為何物的可憎衙內。徐鳳年懶得計較,否則被折騰成落水狗的靖安王世子趙珣就得叫屈了,沒理由將他跟這些螻蟻一般的役吏子孫擺在一個層面上嘛。
徐鳳年跳入池中,繞過窮書生,伸手扶起小乞兒,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幾番磨難,久病成醫,以武當大黃庭替小女孩緩緩化去淤血,小乞兒不敢動彈,怯生生站著,所幸臉色不再慘無人色,徐鳳年見小丫頭忐忑得厲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對窮書生說道:「沒事了。」
窮書生如釋重負,猶豫著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道謝。靖安王妃見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撿起一捧二十幾枚香客許願的銅錢,遞給小乞兒,她沒有接過手,神色慌張地朝書生看去,見張哥哥點頭,這才伸出常年凍瘡過後格外滿目蒼痍的泛黃雙手。徐鳳年說道:「接著聽王霸之辯,帶上她一起。」
然後世子殿下撿起兩半西瓜,上岸以後不由分說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著。」
裴王妃臉色鐵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體統。但最後還是沒勇氣忤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帳傢伙。這世上到底不是誰都有資格與靖安王趙衡叫陣的,更罕有人能讓一位權勢藩王在精心布局後無功而返。窮書生幫著小乞兒藏好銅錢,再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入報國寺,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但不如此,天曉得一轉身,那些紈絝會不會就將火氣撒在身邊孩子頭上,就當給她求一張不大不小的護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個陽春城的權貴子弟們聰明些。窮書生踏過大寺門檻,瞧見前頭「徐典匣」一襲錦綢袍子濕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鳳年好似猜透心思,領路時頭也不轉,打趣說道:「別以為我是什麼好東西,那些人欺負這孩子,我欺負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窮書生聽到這個極盡揶揄的說法,啞然失笑。
一肚子無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為然。
報國寺內人聲鼎沸,除去可以參與曲水談王霸的百餘清談名士,旁觀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樓台亭榭都簇滿了人頭。徐鳳年徑直走去,挑了個相對空閒的角落,拿繡冬刀鞘敲了敲兩位名聲相對輕淺儒士,示意他們挪一挪,把蓆子讓出來,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簡單,王霸之辯正到了酣戰關頭,冷不丁被打攪,兩位江南道上久負盛名的儒士剛要訓斥,就看到這不知何處冒出來的蠻子拿刀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嚇得他們只得不情不願與附近名士擠在一張蓆子上,徐鳳年大大咧咧入席後,招手窮書生一起坐下,後者也不客氣,坐下後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鳳年抬頭看去,挺遠的一個地方,一位執麈的中年名士站著慷慨言談,身材修長,三縷鬍鬚尤其飄逸,稱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引來滿堂喝彩,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頓明顯都給了聽眾鼓掌的空隙,顯然是一位清談經驗豐富的名士,徐鳳年對王霸之辯不好奇更不擅長,聽在耳中自然沒什麼感觸,倒是盤膝而坐的窮書生閉目凝神,喃喃自語道:「義利王霸,先朝諸賢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一統江山,先是上陰學宮兩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慾,後有姚盧朱三家各執一詞,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輩讀書人不至掉墜雲霧中。袁鴻鵠以醇儒自居,尊王賤霸,貶斥義利雙行王霸並用,認為這等事功心態,只會毀去儒家根基,最終棄王道而尊霸道,繼而墮入法家之霸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