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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官第一等大事、歸隱田園後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後,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內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內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入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摸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麼金什麼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官只當上從三品的老傢伙,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面。
老人收到信後,憤懣之餘,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麼「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裡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麼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乾二淨。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苟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閒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於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只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餘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只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倖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閒余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餘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意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麼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後,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御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捨不得使用,只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節度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乾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傢伙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他是真沒想到年輕藩王會如此自揭其短,滿肚子錦繡草稿頓時沒了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