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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其實在說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老人也不知道為何經歷了那麼多人生起伏,先是家族淪落,接下來更是國破山河碎,之後便是在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宅子裡勾心鬥角,這輩子見過了無數意氣風發的將相公卿,見過了許多盪氣迴腸的梟雄英雄、可敬人可憐人,遇過許多能夠讓人事後想起也汗流浹背的陰謀詭計,可是真正在遲暮之年惺惺念念掛在心頭的事情,竟然都是些年輕時候早早一笑置之的雞毛蒜皮。老人的模糊視野所及,是一個也許在涼州地方縣誌上也籍籍無名的小渡口,但正是在那裡,當時還年輕的北漢劉姓讀書人,也是這般初秋時節,渡口無舟,為了過河,就只能由著河邊村人背負過河,既有體格健碩肌膚黝黑的青壯,也有上了歲數的老漢老嫗,絕多達數都上半身赤條條,甚至連中年婆姨也不例外,就那麼光著大半身子,胸口沉甸甸的,就像墜著兩粒天底下最飽滿的稻穀,以至於初見這一幕景象的幾位北漢遊學士子,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臉紅,倒是那些做渡口營生的村民,無論男女無論年歲,都樂得不行,而那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位黃花一般的少女,與別人不同,她身上穿了件縫補厲害的單薄衣裳,也許她算不得姿色出眾,可是在那群粗鄙的村民當中,她便顯得十分不一樣,在之後漫長的宮廷歲月里,老人只有兩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突兀感,一次是當今太后趙稚在她還是離陽皇后的時候,厲色斥責公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還有一次,則是遙遙看著那位以異姓藩王身份頂著大柱國頭銜的人屠徐驍,在入京參加朝會的退朝時分,群臣退散如同滿塘鯉魚,唯有徐驍始終像是一人獨行。
老人收起思緒,眼神安詳,遠遠望去。
當年在那裡,還記得他羞赧地挑中那名黃花少女背自己過河,兩名結伴遊學的同鄉士子都默契地揀選了兩位中年婦人,到了龍駒河中段的時候,他還親眼看到那個平日裡求學最為嚴謹刻板的傢伙,偷偷摸摸捏著那婦人的豐滿微黑胸脯,他同窗好友臉上的那種滿足神情,如同進士及第。而另外一位同窗雖然平日裡膽大包天,在那會兒反倒縮手縮腳,倒是背她的婦人爽朗笑著,騰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手掌,啪啦一下往自己胸口上按去,然後用濃重的西北地方鄉音說了句,摸一下不收錢,可要想摸個夠,只要五文錢。
唯獨他始終規規矩矩,既是讀聖賢書之人的禮數約束,內心也有幾分不忍,更是趴在她纖細的腰肢後背上,生怕自己一個嚇著她,結果她一個身形不穩,兩人就真要變成同命鴛鴦做一雙水鬼了。
背過河後,他也想與兩位同窗一樣多給幾文錢,只是她不要,低下的眼眉,輕捻著衣角,羞羞怯怯。
那次相遇與相別,就再無相聚了。
也許他對她的念念不忘,不是真的有多喜歡她,而是懷念那個仍是讀書人的自己罷了。
但也許,那個年輕劉姓讀書人,的的確確始終喜歡她,說不出清淺,說不出多少,而且也不用去思量到底有多喜歡。
老人突然沒來由湧起一股衝勁,抬頭看了眼天色,轉身沉聲笑道:「咱家要去渡口那邊瞧上一眼,宋公公,馬公公,你們二位就不用跟著了,咱家去去就回,儘量爭取不要摸黑回驛館。」
坐在年輕宦官後背上的那位蟒袍太監立即站起身,善解人意道:「既然都到這兒了,也就是一口氣的事情,抹黑返回又何妨,反正都不耽誤正事。」
另外那位最為身材高大的馬公公也笑著附和道:「能夠陪著劉公公舊地重遊的機會,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一遭,這點路程算不得什麼勞累,這趟咱們三人為天家辦事,可是好幾千里都走下來了。」
劉公公笑著點頭,愈發神態慈祥。印綬監雖說在離陽皇宮十二監四司八局裡,算不得太過顯赫的衙門,比起宋堂祿掌印的司禮監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也不容小覷,畢竟手裡幫著一國之君看管著那些鐵券誥敕貼黃印信,在太安城的時候,印綬監也絕不是眼下這種和和氣氣的氛圍,應該是這趟出使西北,給三位印綬監大佬帶來巨大的壓力,真正變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先前的蠅營狗苟自然而然就暫且擱置起來。
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真是不假,當時劉公公遙遙指向依稀可見的小渡口,仍是讓印綬監一行人走得精疲力盡,就連劉公公都不得不跟兩位汗流浹背的蟒服同僚致歉。
渡口猶在,只是比起當年二十餘人等著背人過河賺錢的場景,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人而已,劉公公舉目望去,有些失望,村夫都是些粗糙不堪的老人,沒有青壯也無婦人,在渡口去往對岸的旅人更是寥寥無幾,劉公公本想就此返回,只是又有些不甘,就走向那幾名扎堆閒聊的老漢,那些人顯然也發現這一行人,尤其是印綬監三位太監的蟒服玉帶,太過新鮮了,哪怕是一輩子連縣太爺都瞧不上幾次的井底之蛙,但只要不是瞎子,都曉得是招惹不起的權貴人物,也清楚絕不會是來此過河的客人,雖說龍駒河在涼州是首屈一指的大河,但是隨著十幾年前官府先後架起兩座橋後,分別給駐軍和百姓使用,因此即便是夏秋兩季,也幾乎沒有生意可言了,有橋不走,非要往河水裡逛盪,吃飽了撐著不成。除非是實在太北邊的商賈行人,趕路比較急,不想多走二十幾里冤枉路趕往南邊的那座橋,才會涉水渡河,只不過如果跟官府關係好的大商巨賈,其實也能借用北邊些那座驛橋,只是聽說隨著年輕藩王上位後,管得就比較嚴了,地方駐軍和官府衙門都不敢像以前那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與人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