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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在翻閱一本不入流的相書,頭也不抬說道:「進來。」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諜子頭目,跟北涼王稟報了今日搜集到的見聞,都是宋岩王熙樺兩人的零碎言談。原來這兩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後,又知曉了事情緣由,對於沂河黃氏的處置並無異議,但是就酒樓聽客的抄家一事,兩人就有了嚴重分歧,王熙樺堅持認為那六十五人聽說書之人,不論百姓還是豪紳,都罪不當北涼王如此重罰,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則以為人人罪有餘辜,兩人趕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擔任幽州別駕,王熙樺則掌管一州學政,兩人爭執不下,就有了個賭約,若是王熙樺勝出,兩人交換官位,而宋岩竟說他必贏無誤,以後官職照舊,不過王熙樺以後見著他宋岩便必須執下官拜見上官禮節。

    聽到這裡,徐鳳年放下書,笑道:「兩位大人還真是有閒情雅致,難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詢過去。」

    柳諜子輕聲道:「並非如此,王熙樺只揀選了三人。」

    徐鳳年點頭道:「書生意氣,是怕勝之不武。你繼續說,揀選了哪三人。」

    貌不驚人的沂河大諜子恭聲道:「分別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齊記綢緞鋪的掌柜戚豐年,村夫韓來財。三人中曹升是靜怡軒酒樓的老主顧,曹氏則是沂河將種門戶的末流。戚豐年是個上門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風評不錯。韓來財則是假意入樓買酒喝,實則囊中羞澀,躲在後頭藉機聽那說書。這些事情,宋岩王熙樺賭約之後都曾仔細翻閱檔案,王熙樺在一炷香內挑選出三人,宋岩點頭認可。」  

    徐鳳年起身道:「王熙樺相信人心本善,人人皆有惻隱之心,宋岩所學,卻是人性本惡,兩人之爭,不是道德文章之爭,說到底是書籍之外的人心之爭。要我猜,輸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樺輸了,但勝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換過來,從惡人堆中找尋善事善舉,輸的自然會是宋岩,只不過宋岩也不會答應這樣的賭約。」

    姓柳的諜子頭目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足勇氣說道:「在卑職看來,宋岩也非勝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負兩樁命案之外,像那富賈戚豐年與村野百姓韓來財,按律本就該有牢獄之災。」

    徐鳳年搖了搖手,「咱們北涼這種地方,俠氣是重,但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難了。」

    諜子默然。

    徐鳳年笑道:「這次沂河城許多家族都在忙著大撈油水,柳景興,你不妨從他們手上截下些金銀,就當犒勞你的兄弟們了,沒理由你們辛苦做事的乾瞪眼,不辦事的占盡便宜,諒他們也不敢不松嘴吐出點肥肉。不過本王與你事先說好,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們以後做事的新規矩。」

    柳景興咧嘴樂呵,依舊沒有半點外人印象中精明諜子該有的狡黠,倒是愈發憨厚樸實了,哪裡像是一個直呼宋岩王熙樺名諱的陰冷諜子。徐鳳年繼續拿起書,柳景興便識趣告辭,在他跨過門檻並且輕輕掩門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小姑娘,嚇了他一大跳,從頭到尾,柳景興都沒有留意到這麼個少女,她頭斜金釵,蹲在一隻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邊,在跟柳景興對視。柳景興迅速收斂視線,低下頭,徹底關上門。柳景興走了沒多久,暫時還是陵州別駕的宋岩敲門而入,徐鳳年握住書指了指桌對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鳳年打趣道:「咱們王功曹還真自己一頭撞進你的陷阱。」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諜子知曉,這段時日沂河城眼線遍布,加上他跟王熙樺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無奈道:「王熙樺本來算是北涼道上比較圓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見北涼之治,任重道遠。」

    徐鳳年對呵呵姑娘笑道:「勞煩拎兩壺酒來。」

    少女悄無聲息離去,果真給拎了兩壺綠蟻酒回來,徐鳳年跟宋岩一人一壺酒,徐鳳年感慨道:「以前知道當家不易的道理,不過只有真正坐上這個位置,才能體會當家如何不易,與人斗,與惡人斗,沂河黃氏這樣的,還要跟好人斗,黃裳,王熙樺這樣的。更要與天斗,以往聽雨賞雪,都是樂事,如今就得考慮轄境收成。我現在手頭上就有一摞密信要處置,有說是王府管事宋堂祿勾結官員,為侄子纂改譜品。陸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發,還有陸家一位長輩重金購置字畫,竟然是贗品,退換不得,就要鬧事。一名小宗師在涼州喝花酒,跟將種子孫爭風吃醋,後者喊人圍毆,前者痛下殺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照理說,兩個都殺了才省心。更有步軍副統領尉鐵山的小兒子裹挾財物搬遷到鄰居河州,光是違例的真金白銀就裝了十六大箱子,被巡關士卒扣押下,很快就傳出邊境甲士侮辱尉副統領兒媳婦在先的傳言。還有顧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輕都尉,莫名其妙在關外就給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帶口,就會有矛盾,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尚有間隙,何況是這麼大一個北涼?」

    徐鳳年笑道:「以後幽州巨細政務,都交給你跟胡魁皇甫枰這兩位大人一同勞心勞力了。經略使大人一直為你打抱不平,說你宋岩空有法術勢,卻沒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後,能夠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點頭道:「理當鞠躬盡瘁。」

    徐鳳年不去拎起還剩大半的酒壺,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書房,宋岩告辭離去,徐鳳年找到暫居將軍官邸一棟偏院的王熙樺,跟他說要去見一個人,王熙樺一頭霧水跟著走出府邸,坐入馬車,離開沂河城來到郊外,這裡有一條灌溉溝渠,養育出一片還算茂盛的蘆葦盪,北涼地產貧脊,用處還算頗多的蘆葦就都成了千金草。蘆葦盪附近有幾座臨河而聚的小村落,涼風習習,春暉融融,走在狹窄泥路上,空氣中都是青葦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採擷嫩芽,徐鳳年跟王熙樺緩緩來到河邊的一座小渡口,一叢叢蘆葦婀娜依偎,是北涼少見的柔情旖旎風光。徐鳳年手中有一截青綠蘆葦的空莖,形似一支粗糙的蘆笛,徐鳳年坐在鵝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響蘆管,嗚咽幽幽。王熙樺沒有坐下,站在河邊,心中想著,大概是年輕藩王不滿於自己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個賭約,為何要質疑他在幽州的舉措,不過是念在自己還算半個心腹的情分上,才沒有用常見的官場御下手腕收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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