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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東床咧嘴一笑,如野狼呲牙,格外陰森滲人,「既然如此,只要北涼有魄力動用清源一帶的涼州野戰主力,趕赴流州,不妨讓他們勢如破竹攻入南朝腹地便是,反正死得都是些與春秋遺民千絲萬縷牽扯不清的兵馬,就當幫咱們草原剔除一些隱患,錯殺便錯殺,不錯放即可,到頭來西京廟堂變得一乾二淨,等於北涼騎軍幫咱們皇帝陛下當了次劊子手,還能夠保證涼州關外的廣袤戰場少去些變數,兩全其美。太平令真狠啊。」
拓跋氣韻低聲感慨道:「這種手腕,可能是跟中原人學的吧。」
耶律東床撇了撇嘴,「以後等到咱們入主中原,我定要讓那些士子文人吃足苦頭,教他們斯文掃地!」
那位春捺缽沒有答話,只是瞥了眼那座拒北城雄偉而沉默的輪廓,就像屹立在草原鐵騎洪水之前的中流砥柱,它悄然凝聚了中原八百年渾厚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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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西京攻城之內,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婦人走在圍牆之下,細碎緩慢的腳步,剛好踩在夕陽餘暉與濃郁陰影的界線上。
老婦人身邊默默跟著那位棋劍樂府的太平令,一朝帝師,一位志不在一座西北拒北城而是中原太安城的老人。
老人突然說道:「陛下為何不肯讓耶律東床留在姑塞州,抵擋流州騎軍?冬捺缽王京崇從離陽兩遼邊線拉回來一萬邊騎,在老嫗山大敗之前足夠與郁鸞刀的幽州騎軍周旋,可如今就難免有些力所未逮了。雖說南朝破碎並不影響大局,可終究陛下的面子上,有些過意不去。那些老一輩洪嘉遺民,哪怕退出了官場,可不乏聰明人,也許會因此心生戒備。」
沒有讓人攙扶的老婦人蹣跚前行,冷漠道:「聽李密弼說那王篤安分守己了二十年,最近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為子孫謀,竟然與好些大人物偷偷來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小王京崇,就讓他為國捐軀好了,反正大不了朕到時候賜下十幾條鮮卑扣,給王篤老兒一個天大美諡又何妨?王篤此類苟活至今的老一輩春秋遺民,比起年輕一輩的遺少,實在屬於老而不死是為賊,當年朕已經十分注意他們對南朝官場的潛移默化,不料仍是無法阻擋他們的滲透,朕當初好意收留他們,給他們吊命的一碗飯,結果他們就留給朕這麼個爛攤子!」
老婦人語氣漸重,疾言厲色道:「我草原鐵騎南征北戰數百年,自大奉起便所向披靡,靠得正是一心殺敵,若有私慾,也是在戰後瓜分戰果之時,何曾如幽州葫蘆口和流州老嫗山這般,戰前便各自算計,私心蒙蔽?!若非隴關豪閥所幸還出了個完顏銀江,朕這次借著流州騎軍幫南朝刮骨去膿,肯定連完顏家族在內,這些世世代代生長在草原之上的隴關蛀蟲,誰也不放過!該死!該殺!」
太平令輕輕嘆息一聲。
心情激盪的老婦人緩緩收斂情緒,眯眼望向腳下的那條明暗鮮明的界線,如兩國邊界,又如陰陽之隔。
老婦人緩緩道:「有個好爺爺幫忙出謀劃策的耶律東床也好,我那個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堂弟慕容寶鼎也罷,甚至連同大將軍種神通在內,皆是狼子野心,看似城府深厚,其實在朕眼中,都不如董卓聰明,唯有這個滿嘴抹油的董胖子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天險懷陽關誰都不願意打,軍功不大,而且就算打下來,也就只有褚祿山一顆腦袋上得了台面,到時候肯定要傷筋動骨,最少死傷十幾萬,如此一來,就算朕答應按照軍功敕封為王侯,麾下沒了兵馬,一般人也坐不穩那位置,所以先前要慕容寶鼎去打懷陽關,這位橘子州持節令就跟死了爹娘差不多,獅子大開口,跟朕白白要了那麼多柔然鐵騎還覺得不夠,就想著出工不出力,什麼大局,他明明知道輕重,卻就是不願去管,可恨至極!」
老婦人冷笑道:「只要董卓拿得下懷陽關,哪怕他無法參與攻打拒北城,到時候朕都會還給他一個南院大王,由他領軍進入北涼關內。」
太平令皺眉道:「那就是被離陽封王就藩於西蜀的陳芝豹了,放虎歸山,天大的遺禍。」
老婦人低沉笑道:「遺禍?朕自己都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還管得著耶律慕容兩姓的白眼狼是死是活?」
太平令默然不語。
老婦人安慰道:「先生,只要草原鐵騎的馬蹄踩到太安城,踩入廣陵道,踩到中原最南方的土地上,青史之上,都忘不了你與朕二人,至於最後龍椅是誰來坐,是姓耶律,還是姓慕容,或是姓董,又如何?」
太平令苦笑道:「若能夠一統天下,那麼少死些人,總歸是好事。」
老婦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揮,「那你可就得熬著多活些年了!」
北莽帝師駐足原地,身影蕭索。
老婦人獨自負手前行,餘暉逐漸消失在她的腳下。
陰暗之中,老婦人喃喃自語,「明年遼東錦州你老家那邊的大雪,也許我瞧不見了。你說,當年如果我沒有返回家鄉,而是留在你身邊,現在沒有……子孫滿堂?」
……
天將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後堂宅院,一棟屋內燭光煌煌。
一柄涼刀擱在桌上,一位年輕人開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輕女子身穿縞素,捧著紫檀劍匣,神情堅毅,她安靜等候他出門。
同在藩邸內,一宿沒睡的薛宋官緩緩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輕輕推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