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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溫吞的性子,別人說話時從不打斷,自然更不會有半句迂闊言談,安靜等待靖安王倒完了苦水,也沒有妄下定論,只是平靜問道:「靖安王可知宋觀海在殿上有過忠臣良臣一說?」
趙珣受陸詡感染,加上本身並不毛躁,此時已是平心靜氣許多,點頭道:「當然知曉,在春秋前後當過三姓家奴的宋觀海為了給自己洗出個清白,跟先皇講過忠臣與良臣之區別,良臣是為一己之私,不懼刀斧加身,為名垂青史而讓帝王蒙受史書罵名。而忠臣則是勤勤懇懇輔佐君王皇圖大業的同時,自己同樣收穫好名聲,子孫薪火相傳,福祿無疆。宋觀海那老傢伙當然是以錚錚忠臣自居,二十年中諷諫直諫死諫無數次,連皇后都數次親自為他向陛下求情,這才逃過牢獄之災。這一點,我倒是的確打心眼佩服宋老夫子。」
陸詡嘴角勾起一抹譏誚,搖頭緩緩道:「不過是一介縱橫家的長短學說而已,忽而用儒,忽而轉黃老,再而崇法,無操守可言,當不起夫子二字。陛下曾說過宋夫子疏慢通達,但朕覺其嫵媚。世人都以為是稱讚,但深究一番,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或者說是一句有很大餘地的蓋棺之論。」
趙珣一愣之後,舒心大笑,拍手道:「新鮮新鮮,陸詡你這個說法大快人心。我都想要喝酒了!」
陸詡仍是古井不波的心境,淡笑道:「上次讓婢女讀你送來的京城秘信,其中一件小道消息寫得模稜兩可,傳言宋觀海諫諍皇帝的奏章,都偷存有副本,但是至今忍住沒有交給史官。這可是又想當忠臣又當良臣的人心不足。」
趙珣皺眉道:「這件事情真假還不好說,就算退一步說,宋觀海真存有奏章秘錄,只要不交給史官,咱們能拿這個做什麼手腳?要是哪天帶進棺材,就更是沒戲了。宋老夫子可是板上釘釘可以死後讓陛下撰寫碑文的。」
陸詡語氣平緩說道:「以宋觀海的性格,肯定是真有其事。至於是否在死後交給史官,顧慮子孫福澤,哪怕他年老昏聵,他兒子宋至求也會攔下。但是……」
趙珣急不可耐道:「快說快說。」
原本沒有賣關子企圖的陸詡停頓了一下。
趙珣趕忙笑著作揖致歉,「是我心急了。」
陸詡說道:「人近暮年,尤其是自知在世時日,一些個沒有遠慮更無近憂的權勢人物,往往就會有一些可大可小的昏招。就算有宋至求有意縫縫補補,但也不是滴水不漏,只需等宋觀海去世後,趁熱打鐵,動用在宋府上潛伏的諜子,故意向京城某一股宋家敵對勢力泄露此事。若是沒有安插死士諜子也無妨,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一樣穩妥,京城從不缺捕風捉影的小人。但有一點極其重要,消息傳遞要快,以要最快速度傳入皇帝耳中,決不能給宋家銷毀奏章副本的空閒。若是被迅速毀去,再想扳倒宋觀海,就只能讓靖安王府牽頭,授意一人集合三百四十二本奏章,鼓吹散布於京城,只是如此一來,你就要難免牽扯其中,並不明智。咱們不能輕視陛下眼線的耳目之靈光,以及那些官場老人的敏銳嗅覺。還有,請靖安王你牢記宋觀海畢竟是大皇子和四皇子的授業恩師,雖說你在京城跟他們都有過一面之緣,看似相互觀感不俗,其實僅以眼下來說,弊遠遠大於利。如果這件宋門禍事無須靖安王你親自出馬,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跡的話,到時候便可以自污名聲,假傳奏章副本外泄,因你而起。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徹底摘出京城官場,暫時遠離兩位皇子。而且不用擔心皇帝陛下會對你起疑心,他畢竟不是那類無知庸君,反而只會對你加重信賴。這對襄樊和你這位經略使而言,才是正途。」
靖安王趙珣細細咀嚼,頻頻點頭。
但趙珣隨即問道:「這件小事,真能推倒宋家?」
陸詡聞著秋收稻田獨有的鄉土清香氣息,臉上終于洋溢起一點笑意漣漪:「官場上做戲,不能做得過火。跟燉老鴨湯是一個道理,慢燉出味兒,但太久了,也就沒味了。宋家治學有道,為官則遠遜張首輔桓祭酒等人,比起西楚遺老孫太師更是差了太多。還有,自古著文立意要求大,切入口則要求小。見微知著,別小看這種小事,真正讓宋家從榮轉衰的,恰恰就是這類小事。榮極人臣,向來福禍相依。宋觀海不是徐驍也不是顧劍棠,更不是看似跋扈乖僻其實底蘊無比雄厚的張巨鹿,富貴才三代的宋家失之根基輕浮,看似滿門榮耀,加上宋觀海結怨太多文壇巨擘,想要保住晚節,很難。宋至求的國子監右祭酒,宋恪禮的小黃門,一旦大禍臨頭,那些自稱宋門走狗的門生,大多會急匆匆回家提筆倒戈一擊,不願落井下石都算風骨奇佳了。靖安王你可以選擇在宋觀海死後有所動作,也可以在宋觀海重病時作出動靜,若是後者,大概可以活活氣死和嚇死這位老夫子吧。」
趙珣向後倒去,直直躺在田埂上,翹起二郎腿,眯眼望向天空,「那宋至求和宋恪禮會如何?」
陸詡答覆道:「看他們如何應對,負荊請罪,不認老子認朝廷,還有希望東山再起。若是孝字當頭,甚至有一點點奢望忠孝兩全,就是死在潦倒中。」
趙珣無言以對。
陸詡也寂靜無聲,抓起一把泥土。
趙珣突然坐起身,笑問道:「你這些門道都是怎麼學來的?」
陸詡自嘲道:「眼瞎了,無事可做,就只能瞎琢磨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