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1頁
可能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補子的老人負手走出院子,身邊有一位兵部屬官殷勤幫忙撐著傘,傘面全都傾斜向老人。
老人經過那年輕人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用腳踢了踢箱子。因為雨小了許多,他聽清楚了那場身份懸殊的對話。
「哪裡人呀?」
「末將徐驍,來自遼東錦州!」
「打敗仗啦?」
「是!但是末將兄弟七百人,吃掉了洪成璀兩個主力營,其中一營還是騎軍……」
「什麼主力什麼騎軍的,都是廢話嘛,輸了就是輸了。本官只問你一句,本官就當小賭怡情一次,給你點人手,但是你小子真能賺回本?」
「能!」
「嗯,那行吧,本官給你個虎符,可以去右衛軍調遣三百人,至於箱子,對了,你先前說是扛來多少只?」
「回大人,是三十。」
「三十?」
「五十!」
「呦,還挺上道。行,本官就給你三百人,記得回頭把箱子直接搬去本官府上。」
「謝過大人!末將定不辜負大人恩德!」
「哦,差點忘了,你叫什麼來著?本官可不希望到時候想殺人都不知道找誰去。」
「錦州營徐驍!」
最後,那名兵部大佬走出衙門大門,身邊跟著那個屁顛屁顛一手為其撐傘的官員,一手賣力拎著那隻箱子。
他看到那個年輕武將雙拳緊握站在雨中,腰杆始終挺直,不過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年輕人將虎符放入懷中,彎腰撿起雨傘,轉身走向大門。
他在年輕武將撿傘的時候就已經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面朝南方。
後者沒有急於撐傘,而是在門口檐下停下腳步,似乎看見了他,主動開口笑問道:「還在等雨停?」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然後那傢伙就朝他咧了咧嘴,很乾脆利落地把傘拋來,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大步走下台階,踩在泥濘中,漸行漸遠。
那一天,他張巨鹿記住了那個年輕武人的名字。
徐驍。
那一年,還沒有用上永徽這個年號。
偶遇的兩個年輕人,一個還不是權傾天下的當朝首輔,一個還不是功無可封的大將軍。
更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政敵。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末尾,只剩下他這個已是老人的張巨鹿了。
站在御道上的老人緩緩回過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喜飲酒,要是能在地下能遇見你,得請你喝一杯。不過在這之前,就讓我為北涼撐一回傘吧。不為你徐驍,只為北涼百姓,亦是離陽百姓。」
……
祥符元年末,皇帝趙惇巡邊回京。
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聯名彈劾一人。
離陽首輔張巨鹿下詔獄,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誅九族。
第140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
廣陵道和南疆道接壤處的祥州,因一條年歲並不久遠的杏子巷而著稱於世,這條巷子兩側都是江南庭院,雖不宏大卻精緻,住客也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一些當年沒有參與洪嘉北奔的落難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遺民,也有上陰學宮心灰意冷的先生,這些讀書人落腳時,委實是手頭拮据,建造不出什麼大宅子。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遠處,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敵國的豪閥,這一房范氏先輩在當年逃難前的分家時不要珍寶,唯獨要了那一整樓最不易攜帶的藏書,這二十餘年捉襟見肘,若不是靠販賣新樓內的古籍,否則就淪落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了。離陽昌盛,國運興,棋運亦興。好在范家出了一個不愛功名的棋痴范長後,與離陽朝廷新科探花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兩人不到三十歲,就已是打遍廣陵江以南無敵手,尤其是後來成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吳從先,登科後被皇帝陛下欽點與離陽棋待詔四位大國手交戰,四戰全勝,獲得了匪夷所思的戰績,而在先後之爭中略勝一籌的范長後,就順勢成為隱約的離陽棋壇第一人,新獲「范十段」美譽。范長後所居的杏子巷一時間車馬喧囂,只是這位棋痴一直閉門謝客,在棋盤上「閒談溫和,大方正派」的范長侯,在生活中顯得尤為拒人千里。
范家藏書於「寬心」「求恕」兩閣,其中求恕閣三層硬山頂,進深各六間,前後有廊,樓前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占地三畝,青磚鋪地,不生一根雜草,為夏季曬書所用。不久前剛剛成為范氏家主的范長後定下數條嚴苛的藏書規矩,其中有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外姓與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樓入閣,藏書櫃匙由多房嫡長掌管。
今天是個冬日溫煦的好天氣,適宜曬書驅除霉濕,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閣樓,攤開放在求恕閣前的天井青磚地面上,親歷親為,並沒有讓僕役代勞。一個臉頰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少女蹲在地上,隨手翻開那些書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頭緊皺。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爾一笑,伸了伸懶腰,瞥見一個巨大身影坐在天井邊緣日光與陰影交錯的台階上,默不作聲。男子的愉悅心情浮起一抹陰霾,這個魁梧巨人拜訪范家的方式極其震撼,沒有遞交名帖也沒有叩響門扉,而是從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後院的池塘中。當時范長後正與人下棋,陷入殫精竭慮的長考,對弈之人讓他把那個訪客帶來,范長後叮囑家內聽聞聲響的下人不要聲張,然後這個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傢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離,從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