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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鑄顫聲道:「先生,趙鑄不知,不知道啊。」
趙鑄雙手抱住腦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問題。
宏圖霸業,最費思量。
張高峽眼神悲傷,猶豫了一下,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臂。
納蘭右慈面無表情,眼神複雜,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
他的眼神瞬間趨於平淡,語氣促狹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兒郎當的作態不順眼了,如何,吃到苦頭了吧?」
趙鑄抬起頭,緊緊握住張高峽的手,同時痴痴望向這個在李義山、黃龍士、元本溪等人陸續死後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看著這個南疆幕後藩王的納蘭先生。
趙鑄突然改換坐姿為跪姿,面朝納蘭右慈後緩緩低頭道:「趙鑄知道先生所求迥異於任何一位春秋謀士,趙鑄只求先生能夠做我的元本溪,趙鑄若是真有坐龍椅穿龍袍的一天,可以承諾先生,敢殺先生之人我殺之。
若是趙鑄死在先生之前,臨終之時,必然請先生自行揀選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欽定顧命大臣。趙鑄必不讓子孫做當今天子趙篆!」
納蘭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終不再說話。
趙鑄滿身汗水,但是如釋重負,他憑藉直覺發現納蘭右慈對自己這番話,也許談不上如何滿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這位納蘭先生偏偏有些不為人知的開心。
納蘭右慈閉目養神,笑意淺淡。全然不顧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尷尬和沉重。
納蘭右慈突然輕聲道:「倘若覺得車廂內氣悶,你們就出去吧。」
趙鑄如獲大赦,趕緊帶著戴上幃帽的張高峽起身離去。
義山,當年你我二人聽聞黃龍士說那千百年之後,那時候的很多讀書人莫說面對帝王將相能夠心平氣和地與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員也要丟了脊樑風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視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憤之。
你以二十年歲月,教你的閉門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結果你就那麼死去,骨灰就那麼灑落西北關外。
你笑之,我憤之!
我猜得出黃龍士的私心。
他黃三甲算人心,有個遊俠兒讓他輸了一次。
他覺得自己死後能夠扳回一局。
他堅信趙鑄會與徐鳳年反目成仇。
那我納蘭右慈就讓你和黃龍士都輸一次!
納蘭右慈睜開眼仰起頭,望著車廂頂部。
他輕輕哼唱一支家鄉小曲。
有個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著破書箱。
有個小姑娘,她從山中來,帶著蘭花香。
……
納蘭右慈掀起帘子,春風拂面,他眯起眼望向東北方,「曹長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運。」
納蘭右慈突然放下帘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攤開手心後,低頭看著滿手鮮血,他喃喃自語道:「無奈皆是少年郎啊。」
……
離陽京城南大門外,那條與城內御道相連接的寬闊官道之上,在兩個時辰之前就已經空無一人。
滿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鐵甲。
這一日京畿東西南北四軍精銳全部列陣此地,面對那一襲青衣,仍是如臨大敵。
有個緩緩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離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獨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並沒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東,盤膝而坐。
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他將這兩盒從西楚棋待詔翻找出來的宮廷舊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張棋盤的距離,棋盒都已打開。
遙想當年,國師李密曾有醉後豪言:「天下有一石風流,我大楚獨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獨占八分!」
這般人物,如何能不風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雙指併攏,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卻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對面,好似有人在與他對弈手談。
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溫柔,輕聲道:「你執黑先行。」
原本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剎那間風起雲湧。
太安城高空異象橫生。
隨著那五個字從這名儒士嘴中說出,只見稍遠處那隻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劃出一道空靈軌跡,輕輕落在那張無形棋盤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無理的起手。
但是更無理的景象在於只見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絢爛光柱,轟然墜地。
一座雄城如同發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為之搖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內的所有殿閣屋檐之上,無數瓦片頓時掀動起來。
青衫儒士雙指拈起那枚晶瑩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滿是笑意,輕輕落在棋盤之上。
與此同時,第二道光柱如約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離陽鐵甲數萬,竟然還是那一人臨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頭所有床子弩終於展開一輪齊射。
空中如有風雷聲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視而不見。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盤之上,落子生根後,安安靜靜,懸停不動。
城內,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鎮瓦裝飾,仙人、龍鳳、狻猊、狎魚、獬豸、鬥牛等等依次化為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