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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長庚皺眉道:「難,士子赴涼,可都在看著,北涼道就算阻絕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麼多士子如何能沒有消息門路。更難難在接了聖旨是不孝,三十萬鐵騎更要輕視新王,不接是不忠,許多趕赴北涼的讀書人也會有想法,反正新藩王註定難做,一個處置不當,還會兩面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眼張高峽,手指捻動酒杯,輕聲笑道:「這才是朝廷跟北涼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來新藩王要守孝三年,朝廷可沒誰願意為新藩王去求一個奪情起復,這個需要耗時三年的中盤,更加讓人頭痛吶。就算熬過了中盤,解決了焦頭爛額的內憂,恐怕就要面臨倉促收官,北莽一旦執意要先打北涼,嘿……」
元虢不再說話了。
韓醒言小聲說道:「聽上去,好像這位新涼王將來的日子挺慘的?」
殷長庚冷笑道:「是極慘。」
元虢離開小榻,搖搖晃晃道:「醉了醉了,找你們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雙手習慣性揉著耳垂,晃蕩著走出屋子,此時春風仍裹挾寒氣,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轉頭看到張高峽跟在身後,緩了緩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里最沒出息的一個,那些年裡桓老爺子罵得最多最凶,也讓首輔大人失望了。」
張高峽冷冷說了一句,就返身去殷長庚韓醒言那邊。
「確實是失望最大!」
元虢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繼續往前走,步履蹣跚。
這位僅是在工部渾渾噩噩擔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塊足有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開懷笑了。
……
說來奇怪,首輔張巨鹿在偌大一個家族裡,既不是什麼嚴父也不是什麼慈父,對家務事從不插手,對待幾位子女,一向抱著自生自滅的冷淡態度,長子好似並未繼承首輔父親的學識才華,碌碌無為,在京畿邊緣的一個人口不足三千戶的下縣擔任縣令,當了整整六年都沒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實上時至今日,那個州郡的官老爺都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輔大人的兒子。次子僅是個書呆子,沒能靠著家族福蔭進入翰林院成為黃門郎,籍籍無名。小兒子只能算是遊手好閒,竟是連半分為惡的膽子都沒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張首輔的小公子,王遠燃這些家世明明輸他一大截的京城紈絝都不愛帶他一起玩了,覺得這傢伙太沒出息,帶出去都嫌丟人現眼。張首輔的幾個女兒嫁得的門戶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見不著爹一面,哪怕張巨鹿在家中閒暇無事,也只是在書房雷打不動,從不露面,幾個女兒只敢帶著那些見著首輔老丈人都站不穩的丈夫,站在書房門口隔著房門,怯生生問安幾句,張首輔頂多就是不輕不重嗯一聲,很多時候乾脆理都不理。
張首輔偶爾見著了才會走路的孫子,才能有些淺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這個權傾朝野的爹說上幾句話的,也就只剩下尚未出嫁的張高峽了。
紫髯碧眼的首輔大人今日獨坐光線昏暗的書房,這座書房就是張府的雷池,連女兒張高峽都不怎麼能走進來,這麼多年來能在這兒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數,桓溫算一個,因為房內椅子就一把,誰坐下,就意味著首輔大人必須站著了。
張巨鹿對美酒佳肴從無興趣,也無納妾,妻子是恩師老首輔的女兒,那位老婦人當初嫁給張巨鹿的時候,京城就有首輔女兒狀元妻的說法,等丈夫也當上首輔後,更是尊容至極,哪怕當今皇后趙稚見著了也要以禮相待。只是兩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相敬如賓更如冰罷了。張巨鹿對縱橫十九道也無興致,倒是對黃龍士首創的象棋十分痴迷,只是除了桓溫這個老友,極少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更多時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來年,也沒厭煩。此時張巨鹿就在棋盤上分別挪動紅黑棋子,這副棋子棋盤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貴象棋是當年元虢送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暫四年中進入朝廷視野的那撥「年輕俊彥」,卻是如今廟堂上各掌大權的名臣,以至於註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詞。這些當下年紀都不小了的權貴,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個,公認才氣最高,名聲卻最為不顯,性子最為跳脫,最浪蕩無良,擱在尋常文臣身上,這叫做名士風流,可對一個想要成為閣臣的官員而言,這樣的形象,很致命。所以當時張黨該由誰接過衣缽,張廬該換成哪個姓,就根本沒誰會想到那個在工部廝混的元侍郎,不說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就連品秩相當的刑部韓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難想像元虢是這五人中第一個跨過四品門檻的傢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於大局無益,官場本就是個講求循序漸進,後勁越來越重要的地方,否則就只有虎頭蛇尾的慘澹下場。
張巨鹿雙指夾住一枚棋子,輕輕敲打棋盤邊上疊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語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稱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時收得太攏,接下來只能是要麼不放,要麼就必須放太多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輸了那麼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後想贏他一回連機會都沒有了。」
這位首輔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盤,沒了興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綠柳才黃半未勻,果然是入春了。
張巨鹿陷入沉思,轉身去棋盤上撿起一枚紅色棋子,刻有「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