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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蘭亭微笑著低頭彎腰,俯視棋局,一隻手扶在皇帝欽賜的腰間羊脂玉帶上,一手悄悄緊握。
天下文脈在我手,何愁廟堂人脈?
吳從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勝負的那個人,他神情複雜地看了眼那個與自己對弈多次的范長後,心思苦澀。春秋遺民范長後,字月天號佛子,在祥州時就是他心頭怎麼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兩人公開私下相處時如何相談甚歡,吳從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羨慕此人,鄙夷范長後無視科舉,羨慕范長後猶如「有天人在側,為其謀劃」的高超棋力。在自己連敗三大棋待詔國手前後,吳從先一次都沒有提及這個范長後,但消息靈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曉了祥州有個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長後入京前,跟他有過一場氣氛輕鬆的君臣問答,吳從先也只好能硬著頭皮說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與那范月天,勝負參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連慘敗給那個簡直就是棋仙轉世的孩子後,據晉三郎說天子幾乎是每日一催禮部,詢問那范十段何時入京,能有這份殊榮待遇,之前那位可是那位「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當范長後孑然一身入京後,吳從先當晚便去了驛館,「語重心長」為范長後講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風,「先手布局看似潦草,無心也無力,及中盤落枰,猛然變幻,恍惚如瓦礫廢墟之地,驟起一座巍峨高樓,有居高臨下獅子搏兔之勢」。當然吳從先也清楚這類虛無縹緲的說法,說了等於沒說,范長後聽了以後根本沒有用處。至於為何只說先手中盤而不說收官,倒不是吳從先有意藏私,而是吳從先與那孩子下棋,就沒有多於兩百手的棋局,最重臉皮清譽的吳從先根本就好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吳從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鳴驚人,怎會願意范長後來太安城奪了自己的風頭,巴不得范長後一敗塗地,簡單說來,當今棋壇強九國手吳從先可以輸給那名傳聞來自欽天監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間頂尖武夫輸給陸地神仙,不損聲名,但他絕對不可以輸給范長後太多,這就像李淳罡當年輸給王仙芝,之後王仙芝輸給徐鳳年,輸了一次,就徹底輸了。
范長後下棋的「慢」,也僅是相對欽天監小書櫃的疾如閃電,一個時辰後,當范長後連續「長考」十幾手後,頭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出了勝負手,那個滿臉悠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見對手,不再托著腮幫,不再左右張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頭伸手捲起袖口的范長後。在場眾人連吳從先都看不出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餘一旁觀戰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墜雲霧,其中晉蘭亭忍不住轉頭小聲詢問吳從先,後者也不敢妄言。
孫寅伸出雙指揉了揉耳垂後,打了個哈欠。宋恪禮眯眼,緊緊抿起嘴唇。陳望則在細細打量那年少監正的神情變化。李吉甫則小心翼翼望向眉頭緊皺身體前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盤上的嚴池集彎下腰,跟姐姐嚴東吳交頭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當局者范長後,不算皇帝趙篆皇后嚴東吳和那位欽天監監正,那麼今日翰林院青桐樹下,有來自北涼道便多達四人,陳望,孫寅,嚴池集,晉蘭亭。江南道有吳從先,廣陵道則有范長後,兩遼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禮。以此看來,似乎當今天子比先帝對北涼要更具胸襟。
皇帝饒有興致看著小書櫃破天荒對某人露出惡狠狠的表情,打圓場道:「暫且封盤,你們倆稍後再戰。小書櫃,范長後,盡力將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頭朕讓宮中丹青聖手為你們作畫留念。朕馬上要去參加一個小朝會,去晚了,可是會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晉蘭亭趕忙微微弓腰,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讓出一條道路。
皇帝牽著皇后的手,面帶笑意離去,由嚴池集一人送行。晉蘭亭作為禮部侍郎也要參與那滿眼盡紫的小型朝會,只是皇帝不發話,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邊,畢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離開後,他特意拉上吳從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後者就在禮部觀政,而且相比殿試名次更高卻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晉蘭亭更看好同是詩社骨幹吳從先,對已經在兵部出人頭地的高亭樹那更是高看一眼。
嚴東吳輕聲道:「為何如此器重那范長後?」
皇帝轉頭對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說道:「下棋爭勝,只是怡情小事,其實什么九段十段,於國何益?不過靖安王趙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陸詡,我貴為一國之主,怎能沒有一位范十段在身邊?」
嚴東吳忍俊不禁道:「這也能慪氣?陛下,你還是個孩子嗎?」
皇帝一臉幽怨道:「難道我在你心中已經老了嗎?」
嚴東吳記起身後還跟著弟弟嚴池集,輕輕咳嗽一聲,皇帝哈哈大笑,不以為意,故意緩了緩腳步,讓這位在薊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氣的小舅子跟上後,才輕聲安慰道:「薊北的事情,朕也不勸你什麼,只想讓你不要急。聽你姐說不願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裡?禮部,還是吏部?」
嚴東吳正要說話,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嚴池集顯然有些畏懼那個越來越有威嚴的姐姐,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陛下,微臣想要來翰林院,這裡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