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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眼神溫暖笑了笑,這樁事跡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聽得起繭子了,但跟以往直接表露在臉上的不耐煩不一樣,如今只要徐驍願意說,他就願意聽。
徐驍突然尷尬一笑,顯然是口渴了,朝刻意站遠的袁左宗招招手,「去拿兩壺白酒來,不用溫熱,越燒刀子越好。」
袁左宗很快拎來兩壺酒,徐驍和徐鳳年一人一壺,徐驍這麼一個停頓後,就不再說他的那些往事,輕聲道:「韓生宣死了,柳蒿師也死了,差不多就只剩下半截舌元本溪和趙黃巢了。爹做不到的事情,兒子做到了,爹更高興。爹這次離開北涼,除了給燕文鸞等人最後一個機會,其實主要還是想走一走你當年走過的路,中途去了晉家的府邸,也沒想著如何為難他們,不過聽說晉蘭亭晉右祭酒的老爺子,知道爹過門而不入之後,當天就給活生生嚇死了。」
徐鳳年無奈道:「也不讓人家過個好年。」
徐驍一笑置之,望向西北,緩緩說道:「爹這兩年都在想一件事情,如果北莽真鐵了心要不顧大局執意南下,那麼最後,爹交到你手上的家底有多少。爹這輩子打了那麼多場仗,輸贏都有,輸少贏多,可輸的時候那是真的慘,一敗塗地,有兩次更是幾乎算全軍覆沒,慘到沒人覺得爹還能東山再起。打敗仗後,看到那些一張張被硝煙燻黑的年輕臉龐,看到爹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一點都不覺得跟錯了人,爹就憋屈得慌,當時就發誓,就算老子僥倖當了大官,有了兒子,也一定要讓這小子將來親自去戰場上走一遭!只能這樣,爹才覺得對得起那些士卒,心裡才好受一點。但真等自己有了兒子,像當年趙家要招你去京城做駙馬,其實爹不是沒有想過答應下來,那時候爹就想著,要愧疚就愧疚爹一個人,爹以後到了地底下,再跟老兄弟們賠罪就是了,心底還是很自私想著自己兒子別遭這個罪,然後爹就拎著酒去聽潮閣找義山喝酒,知道嗎,義山直接就把酒丟到了屋外,是後來他聽說你小子跑去闖蕩江湖了,我再去找他喝悶酒,義山才有了笑臉,喝到爹都根本勸不住。所以這些年,許多老將在北涼紮根以後,很多老子英雄兒子孬,兒子闖出了很多禍事,讓他們來擦屁股,一些人還留了點臉面的,就直接來清涼山我跟前求情,一些就以為我看不見,鬼鬼祟祟做些更錯的事情,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手段比起春秋戰事一點不差,有一些更直截了當,認為老子拼死拼活跟徐驍闖下今天的軍功家業,自家孩子殺幾個人欺負幾個娘們算個卵的大事,殺人放火倒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也不想想,當年為什麼會樂意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姓徐的去拼命,為什麼殺起當官的那麼毫不猶豫。」
徐驍狠狠灌了一口酒,笑問道:「爹本來想讓義山做些事情,可義山說你死活不讓,你是怎麼想的?」
徐鳳年平靜道:「你這輩子惡名昭彰,罵名還嫌不夠多?也就在北涼舊將舊卒那裡還留下點好名聲,你不怕別人罵你不念舊情過河拆橋,我怕。那些新帝登基前,先帝趕緊幫忙先拔除掉功勳老人的帝王心術,你就別用在北涼身上了。換我來做,你多少能心安理得一點,我就更有沒什麼負擔,鍾洪武不過是殺雞儆猴,以後在北涼,人情是人情,規矩是規矩,誰拿人情跟我壞規矩,我就讓他捲鋪蓋滾蛋。這次回北涼,等我先去西邊荒漠,籠絡那十數萬上馬可戰的罪民,然後我就要走遍北涼轄境,我就不信離陽江湖走過,北莽也走過,還走不下來一個自家的北涼。」
徐驍欣慰點頭,只是喝酒。
徐驍咽下最後一口烈酒,晃了晃空壺,輕聲說道:「到了北涼,先別急著去收攏那些義山扶植起來的罪民勢力,先陪爹看一看北涼鐵騎,行不行?」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笑道:「哪有當爹的總是問兒子行不行?」
徐驍丟了酒壺到湖中,也笑道:「哪有當爹的三番四次讓兒子出去涉險?」
徐驍雙手插袖,抬頭看了眼天色,眯眼道:「上次可能是忙著一路殺人,沒覺得,這回才知道南邊陰冷到骨子裡,爹老嘍。」
徐鳳年默默摘下紅狐皮帽,壓在徐驍頭上,輕輕往下拉嚴實,遮住老人的耳朵。
老人動了動嘴唇,猛然轉過身。
似乎是不想讓兒子看到他的老淚縱橫,他的英雄遲暮。
第097章 到此一游
那個憑藉才學榮登胭脂評副評榜眼的女子,年紀輕輕的王大家,在副評上僅次於徐渭熊,可她在寫出《東廂頭場雪》後就杳無音訊,泥牛沉海一般,再沒有當年讓天下所有才子佳人小說都要避讓一頭的氣勢,需知連太安城宮裡的娘娘都曾拜讀頭場雪,襄樊城殉情而亡的靖安王妃也是如此,更別提有多少大家閨秀為之痴迷。離陽腐儒則要心中巨石落地,這女子約莫是終於不拿文字禍害世道了。只有春神湖姥山上的王家人,才知道這兩年自家小姐根本心思就不在姥山,不管風吹雨打不管霜雪深重,都要去湖邊茶樓坐上一會兒,望東望北,也沒個定數,以往小姐每逢心有不快事,只要馬球蹴鞠鞦韆一會兒就煙消雲散,盪起鞦韆能有兩層樓那麼高,連膽大男子見了也要咋舌,可如今不一樣了,含含蓄蓄,坐在鞦韆上總是發呆,偶爾驚覺鞦韆沒動靜了,才會輕輕踮起腳尖。幾位與她尊卑有分私下卻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知道緣由,也都惱恨起當年那個把小姐魂勾走的俊逸男子,她們也都勸說小姐多寫些詩篇,便是胡亂寫上幾首被貶為「小道」「詩餘」的詞也好啊,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在翹首以盼,可小姐就是不理會,尤其是到了如今冬天,念叨什麼冬眠不覺曉一覺睡到老,除了雷打不動的去臨湖遠望,然後回到了書房,才看了幾頁書,就呀呀幾聲說犯困啦,丫鬟才研磨遞去一桿羊毫,就又找百般藉口偷懶,這還是那個膽敢自詡「提筆前,雲蒸霞蔚我去見聖賢仙佛,提筆後,風清月白天地鬼神來拜我」的王東廂嗎?好在掙錢早已掙得金玉滿堂的老爺從不計較這些,哪怕有門當戶對的高門士族登山提親,也都一一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