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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開春時分的幽靜庭院內,在一株枝頭泛起嫩黃小如棗花的青桐樹下,所有人都在欣賞一局棋,對弈之人卻都不是什麼棋待詔國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連敗三位國手而名聲鵲起的吳從先,而是兩個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兩者年齡懸殊得厲害,一張石桌四張石凳,桌上擱了一張「老味彌佳」的黃花梨棋盤,左右對峙的黑白棋盒分裝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錦繡墊,下棋兩人當然是坐著手談,但剩餘兩隻凳子,坐著的人物可就是世間榮貴的頂點了,當今天子趙篆,皇后嚴東吳。
在棋局上一爭高低的對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暱稱為「小書櫃」的俊秀少年,還有個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離陽百姓,正是廣陵道祥州人氏范長後,與吳從先並稱為「先後雙九」,在以往對戰中范長後又技高一籌,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譽,同時因為范長後擅畫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潔,如今太安城已經有范長後「一樹獨先天下春」的說法,其畫作在京城官場可謂一尺千金且有價無市。在探花吳從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閨人未識的范長後是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這份旨意,緣於真實身份是欽天監監正的小書櫃,在皇帝授意下與吳從一口氣先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吳從先都輸得乾脆利落,那麼號稱當今棋壇第一人的范長後就自然而然進入了皇帝的視線,皇帝陛下親自定下的這局棋彩頭可不小,若是范長後贏了,那麼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擔任黃門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讀書人當之無愧的龍閣,觀棋眾人都是離陽王朝最聰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實心知肚明,范長後在棋盤上的輸贏並不重要,能夠簡在帝心,范十段早已贏在棋外了。
小書櫃大概是天資卓絕但終究孩子心性,坐沒有個坐相,歪著身子,一手托腮幫,一手落子如飛,幾乎是在范長後落子時就敲子在盤。反觀衣衫素樸的范長後,在世外高人的風度一事上無形中就落了下風,但這種位於下風的劣勢,只是針對欽天監監正的古怪而言,事實上范長侯靜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論從棋盒中緩緩撿取棋子的「動」,還是長考時的捻子「不動」,都極富宗師風采,對於小書櫃棋盤內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勢,范十段的應對不急不緩,兩人開局二十餘手暫時還看不出得失端倪。連同皇帝趙篆在內,能夠站在一旁觀棋的人物,不說棋力極高的吳從先,就算從無跟人有過對弈的陳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涼女學士」之稱的皇后嚴東吳也看得目不轉睛,頗為專注。
嚴池集就站在這位母儀天下的姐姐身後,那趟觀政邊陲,只有他半途而廢,跟由薊北入遼西的兵部大隊分道揚鑣,獨自返回京城,此事讓嚴池集在士林的聲望受損,不過有當朝國舅爺這張天大的護身符,至今沒有人敢跳出來說三道四。嚴池集看著棋盤上的勾心鬥角,悄悄抬起頭望著那棵枝頭綠意報春喜的老梧桐,浮現出滿臉疲憊,如果說涼州之行讓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麼薊北之行就是讓嚴池集感到憤怒了,薊北防線,自韓家起就是中原抵禦北莽的兵家重地,雖然離陽更重視兩遼,但能夠在薊北手握兵權的武將,無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篩選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選,可嚴池集在薊州北關看到了什麼?是未戰先退,主動收縮防線!面對他的斥責,幾位邊防大將都含糊其辭,而在北涼道挑三揀四的高亭樹則出奇沉默起來,顯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嚴池集收回視線,冷冷望向身側不遠處的晉三郎,後者也敏銳察覺到年輕國舅爺的不善眼光,只是報以一張無可挑剔的溫雅笑臉,嚴池集與他對視,突然,嚴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頭,看見姐姐指著棋盤一處柔聲笑道:「小監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對不對?」
那孩子聽到皇后娘娘的誇獎,抬頭咧嘴燦爛一笑。
嚴池集輕輕嘆息,不再與侍郎大人爭鋒相對,轉而觀戰棋局。
范長後的後手應對依舊不溫不火,這讓跟嚴池集一樣同是皇親國戚的陳望頓時有些刮目相看,尋常貧寒士子能夠面見天顏,孔雀開屏都來不及,如范長後這般始終舒緩有度,殊為不易。狀元李吉甫是遼東豪閥世族子弟,論詩賦,不如榜眼高亭樹,論琴棋書畫,更是遠不如吳從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認為他這個有些木訥的狀元郎名不副實。事實上在晉蘭亭創辦的詩社中,也少有聽到李吉甫如何高談闊論,只是前幾日戶部尚書白虢開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讓人意識到李吉甫興許不像表面那般不討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夠跟晉蘭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陳少保,就只與李吉甫聊了幾句,吳從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跡湊上去跟左散騎常侍混個熟臉,結果很快就冷場。
相比在場諸人,今日宋恪禮的現身最出人意料,稱霸文壇數十載的宋家兩夫子,可當不得「極盡哀榮」四字,死後諡號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禮當時更是從清貴翰林院下放到地方當縣尉。越發熟稔官場規矩的晉蘭亭就十分好奇,已經從高枝打落泥濘中去的宋家雛鳳,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條伏線?宗室勛貴暫時還沒有這份能耐,坦坦翁對宋家一向觀感糟糕,導致一干張廬舊人都不會對宋恪禮有好臉色,也沒聽說中書令齊陽龍與宋家有什麼交集。晉蘭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領,也就懶得去計較,一個宋恪禮的起起伏伏註定無法影響大局,當年晉蘭亭的確是要對同在翰林院當黃門郎的宋家嫡長孫主動示好,恨不得親手送去幾百刀自製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對此人視而不見了。在公卿滿堂的小朝會上,他晉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鳳尾」,可在此時此地,卻是當之無愧的鳳頭,隨著翰林院在離陽朝廷水漲船高,禮部的地位也必然隨之看漲,他日後執掌禮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科舉一事,屆時禮部為主翰林院為輔,那他晉蘭亭就會是祥符年間所有讀書人的共同「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