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4頁
黃龍士面無表情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輕聲道:「太子趙篆對這位首輔素無好感,曾經試圖結好張巨鹿幼子張邊關,無果。亂世養武將,治世重文臣,此人註定會是個文人皇帝,但為了文武平衡,必然要延續先帝趙惇留下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相互掣肘的棋局,閣臣會比當下更多,但文臣領袖絕對不能要有。趙篆要坐穩龍椅,張巨鹿又是一死。」
「張巨鹿看事情比所有人都要遠,以自污導致身敗名裂,且不留退路,警醒後世。碧眼兒無比清楚以後形成文人治國的格局,刑不上大夫這個『禮』,會被文臣反覆提起。自永徽元年起,尚書省獨大,不說六部尚書,就是侍郎也沒有一個被殺頭,若是按照當下的勢頭,離陽以後就更難死『士大夫』了。這其中有件事的苗頭很有意思,那就是宗室貴胄和豪閥子弟的貪瀆,多少講究一個吃相,可寒士出身的文臣,抖落掉身上的泥巴後,就要更加沒臉沒皮,手段也更加隱蔽,碧眼兒顯然對此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這一死,是他自求的。只不過在我看來,死一個首輔,對待『世風日下』的後世,實在是用處不大。」
「但正因為如此,張巨鹿這一死,最讓我黃龍士佩服。」
「皇帝趙惇要他死,張巨鹿願意死,又是一死。這一死,是讀書人貨與帝王家的最無奈,但也是讀書人問心無愧的最風流。」
雙指拈棋始終不落於棋盤上的黃龍士不再言語,鹽、米飯和蘿蔔早已吃得一乾二淨。
范長後輕聲道:「張巨鹿有九死了。」
黃龍士低頭看著棋局笑問道:「都說九死一生,你覺得碧眼兒還有那一線生機嗎?」
范長後搖頭道:「眾人要他死,他又不想生,如何能活?」
黃龍士把那枚白棋敲在東北棋盤一處,而且還重新正了正位置,范長後十分驚奇,師父與自己對弈,向來落子如飛,更不要說刻意去擺正已經落子的棋子位置了。因為黃龍士說過落子即生根,世事從來如此無情,世上就算有長生丹,也不可能有後悔藥。這讓原本對棋局沒了興致的范長後重新生出好奇,仔細看去,在這位翻十段專心致志找尋答案的時候,黃龍士彎腰伸手從棋盒中抓起一枚黑棋,望向棋盤上偏西的位置,握棋子的兩根手指在那裡畫了個一圈,淡然道:「先前你看我一氣呵成擺成這副棋局,別看此地貌似大戰正酣,黑白雙方對殺極其巨力,但其實很可笑,很有可能無關大局。」
跟黃龍士面對面而坐的范長後心頭一跳,俯瞰棋局,接連問道:「是離陽北莽對峙局?!這裡是北涼?北涼擁有三十萬鐵騎,怎麼可能無關大局?師父,我真的想不通,可以幫徒兒解惑嗎?」
黃龍士將那枚黑棋丟回棋盒,笑道:「你一個范十段怎能猜到北莽太平令的下一步。別費腦子了,給你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的。下棋能有你這份功力,差不多可以了,以後就想著怎麼在新朝局中搏取功名吧。棋力越高,為人越虛啊。」
范長後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的師父。
黃龍士笑道:「說的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師父和那位北莽帝師不在其中。」
范長後問道:「那西楚曹長卿?」
黃龍士笑道:「一半一半。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啊,就是個傻子。曹長卿整個後半輩子,其實都在爭一口氣,毫無意義。」
遠處傳來呵一聲。
似乎是在嘲笑這老頭兒胡吹牛皮指點天下,黃龍士有些尷尬,范長後看到師父吃癟,則想笑不敢笑。
黃龍士站起身,走到還在那兒翻書的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她的腦袋,很心疼地嘆息道:「閨女啊,以後別找那銅人的麻煩了,你殺不掉的。」
老人拿起一本書,走向正是被齊玄幀一把丟到廣陵道此地的北莽銅人師祖身邊坐下,但是很快被呵呵姑娘擠在兩人中間,黃龍士不得不往邊上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掌放在書本上,感受著日光殘留的溫暖,說道:「我年輕時候去斬魔台拜訪過齊玄幀,那位大真人說了句自己提筆寫書,不如清風翻書人看書。我黃龍士是不信也不答應的。否則這一遭,就白走了。」
銅人師祖一言不發。
黃龍士轉頭問道:「還有多久?」
銅人師祖依舊雙目無神望向正前方。
求恕閣的這一方天井,重歸寂靜無聲。
一日復一日,全天下終於都知道當朝首輔張巨鹿死了,死在獄中。
那時候,世人才記起一個該死卻不死的老王八,好像很早以前就送給當時如日中天的首輔大人一句晦氣讖語。
「難過除夕」。
那時候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好像大魔頭黃三甲所有的斷言,都一一應驗了。
除夕,月窮歲盡,故而與新春首尾相連。
舊歲至此而除,另換新歲。
祥符元年的除夕夜,杏子巷不論老幼都在燃燈守夜迎新年,范家也是如此。
寬心閣前,銅人師祖站在天井中央,舉頭望天。
小姑娘和范長後坐在石階上。
小姑娘板著臉。
范長後則是像個孩子低頭哽咽。
白天裡,師父破天荒耐心跟他說了許多事情許多道理,說了幾位仍然在世大幕僚的各自謀劃布局,說了離陽太子趙篆和燕敕王世子趙篆的優劣,說了他應當如何策應小師弟陸詡,如何在幾大股勢力的血腥絞殺中脫穎而出,甚至連如何功成身退都說與他聽了。最後師父跟他說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話,就像是後世史書上給他范長後的一句蓋棺定論:范長後,喜功名,擅權術,文采斐然,內酷烈而外溫和,離陽中興六臣之一,善終,諡文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