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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嵬驛站,當真是門庭冷落。內庭院落中,富家翁裝束的北涼王在與一位黑衣老僧對飲綠蟻酒,酒是徐驍特意從涼州帶到太安城的,眼前綽號病虎的老傢伙,則是被徐驍硬拉過來的。其實這些年借著二女兒徐渭熊的那首《弟賞雪》,京城中綠蟻酒多有販賣,只不過北涼王親自帶著烈酒行過幾千里,禮輕情意不輕。這也算是徐驍面對他鄉故知的一種表態:你楊太歲不當我徐驍是朋友,連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著我,可徐驍卻仍然當你老禿驢是朋友,當年你請我喝酒當作送行,這次重逢便要還請你喝一壺綠蟻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蟬鳴不止,可徐驍似乎還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氣,感慨道:「我離京時記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個驛站,這會兒兼併那麼多個國,不增反減,還能剩下一半嗎?」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穩,何須再現當年驛館林立羽檄飛傳的景象?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世人皆知徐驍對驛站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因為離陽王朝當初對驛站建造並不重視,徐驍執掌兵權後,提出十政,其中驛站與馬政幾項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發展,還有幾項政事因為春秋落幕,尚未來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消減驛站只是一個縮影而已。離陽王朝兵馬鼎盛時,可謂是一驛過一驛,驛館同魚鱗。一騎接一騎,驛騎如流星。故而國戰結束時,幾乎所有亡國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期間見識到三十里一驛,都會震驚徐驍的手腕,許多戰敗後仍是只怨天時地利的名將這才服氣,因為小小驛站要牽扯出驛道等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煩至極,僅是驛路兩旁植物的栽種和維護,每年便要耗費國庫多少銀子?當時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說,幾個明君也是至多盯著甲冑鍛鍊,恨不得今日花錢明日便可立竿見影,為臣子的能如徐驍一般說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計上砸錢?
徐驍笑道:「短時間來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後,是不是好事,可就難說了。」
黑衣老僧雖是僧人,卻也飲酒,喝了一口,語氣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驍啞然笑道:「又不是你這種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對得起當年隨我征戰的英烈?這天下誰打下來的?」
楊太歲皺眉道:「張巨鹿會操心,顧劍棠也會操心。再者是你幫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沒有你徐瘸子,總會有李瘸子王瘸子頂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卻沒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著你去當北涼王,這還不夠嗎?」
徐驍輕聲道:「夠了。所以當年你拉我喝酒,事後我也沒怎麼樣,當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筆還清了。」
說到這裡,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說話,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劍匣僅刻有「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後笑著說沒有這個弟媳婦便沒有徐徐驍,便沒有朕的大好江山,大涼龍雀劍當得起這九個字。
那名奇女子臨終前才刻下後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覺得有愧,因為他便是世間第一有愧人。
老僧問道:「那你還請我喝酒?」
徐驍冷哼一聲道:「若不是到了北涼後那些年媳婦一直勸解我,說你這禿驢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懶得理你。」
楊太歲苦澀一笑。
徐驍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會,顧劍棠再敢唆使一幫雜碎出陰招,就別怪老子抽刀劈他!」
楊太歲皺眉道:「顧劍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過。天底下用刀的,他穩居第一人。」
徐驍反問道:「我砍他,他敢還手?!當年我把他的嫡系斬首掛在城頭上示眾,他就敢阻攔了?當年不敢,現在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驍笑道:「這不就是了。」
這哪裡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涼王,分明是市井無賴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鳳年這般品行無良的兒子。
徐驍笑眯眯問道:「我若真砍死顧劍棠,你這回?」
楊太歲平靜道:「我欠的忠義人情,當年也還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請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請你殺人後出京城。」
徐驍哈哈笑道:「你這禿驢,還算有點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聲。
世間再無人比這頭病虎更千金一諾。
一壺綠蟻很快就空了。
老僧輕聲道:「你以前連累王妃活不自在,現在是連累你幾個子女都是如此,尤其是那徐鳳年,你就沒點愧疚?」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一入一家門,不吃一家飯。什麼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聲嘆氣。
徐驍問道:「你可知那爛陀山六珠上師?」
老僧點頭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聞,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動靜二相瞭然不生的大解脫境,是佛門裡的大智慧者,當年由初地證一躍到第八地。與武當山新掌教一躍入天象如出一轍,都是罕見的肉身菩薩。」
徐驍哦了一聲,皺緊眉頭。
老僧問道:「聽說這位紅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擔心?」
徐驍呢喃道:「怎麼不擔心,她與鳳年雙修,擔心,可不雙修,更擔心啊。」
第103章 咫尺風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