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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走在大塊青石板鋪就的平整道路上,抬頭看著燈籠火把綿延而上的數條火龍,輕聲感慨道:「這是朕生平第一次進入薊州,應該早些來的。我趙家是馬上得天下,朕平日裡去勤勉房教導趙家子弟,也總說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為古人所誤,相信什麼馬上得天下之後便是下馬守天下,而要繼續在馬背上治理天下。朕說是這麼說,可自己似乎做得並不好,言傳身教,想來有些趙家子弟更難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視戎馬邊務了。」
修煉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膽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務事,只能豎起耳朵不錯過一個字,只要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不問話,那就堅持光聽不說。
這位能心安理得讓顧劍棠牽馬護衛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駕邊關的當今天子趙惇。但皇帝陛下沒有在出京的時候便下詔讓太子殿下監國,而是在即將由薊州返程的節點上,才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交給禮部白虢一封密詔公之於眾,箇中三昧,很能讓官場上那些穿紫披緋的大佬們咀嚼良多。這是老人第一次親眼見著皇帝,可心悸得厲害。當年韓家滿門抄斬引發薊州動盪,與韓家結親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魚,當時還未給李源崖騰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謂不心狠手辣,不但讓人綁縛那對晚輩夫妻前往薊州州城的法場,連他們的那雙年幼兒女也沒有放過,最後兩個本該已經姓李的孩子連同他們的父母一同人頭滾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雖然有些愧疚,卻也沒有半點後悔。大勢傾軋之下,幾個無辜人幾條性命算得了什麼。韓家一夜之間從數百年忠烈成了通敵叛國的逆臣,這十多年來朝野上下都說是碧眼兒首輔的假公害私,甚至當下都演變成了御史台彈劾張巨鹿的有力罪狀之一,這讓閒暇時喜讀史的老人難免有些戚戚然,歷朝歷代儘是弄權的奸臣蒙蔽天聽,最終天理昭昭地伏法,從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聵,說實話李出林對那位位列中樞卻處處潔身自好的首輔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張巨鹿力排眾議執意要對北線邊關鼎力支持,傾半朝賦稅去支撐起北地防線,身後那位兵部老尚書如今肯定也就沒那麼遊刃有餘了。
至於為何當今天子要「多此一舉」登門雁堡,李出林得到顧劍棠手書密信後,也曾私下與長子李源崖有過一場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點,一來趙室朝廷或者說是皇帝陛下為韓家平反,需要薊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夠服眾的證據,雁堡作為世世代代紮根薊北的老牌豪門,又是當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要比那位國子監右祭酒的彈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贏得朝野的同情。牆倒眾人推,是大勢所趨,但那堵屹立於廟堂二十餘年的張家高牆,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邊不安分,時下有做出過界且過激的舉動,上萬騎流竄入薊西境內,朝廷當然要堤防著北涼徐家那個年輕人徹底反水,隨著薊南老將楊慎杏的離去,豢養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會落入朝廷的視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測最後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樁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兩次御駕親征都無功而返後,當今天子就從未有過巡邊的舉動,甚至連那繁華江南地都沒有去過,世人誤以為當今天子只重內政不重邊功,這絕對是鄉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終堅信當今天子對於那個北莽有著無比強烈的征服欲望,因為這是唯一能夠證明他能與先帝並肩的壯舉。
皇帝趙惇沿著青石路漸次登高,雁堡這條路徑也有青雲路的美譽,薊州官員都要來此走上一遭求個彩頭,只不過對坐龍椅的人來說,官員夢寐以求的平步青雲,實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駭然,都說皇帝陛下勤政之餘不忘鍛鍊體魄,薊州這邊都以為這個才五十歲的男人,還能在那張椅子上繼續坐北望南個十幾二十年,怎麼事實上是如此體力不濟?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氣才行?難道蒸蒸日上的離陽這就要變天了?要知道現如今的離陽可不算太平,內憂外患,外有北莽百萬鐵騎虎視眈眈,內有西楚復國,更內的廟堂上亦是風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些什麼變故……李出林實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絲毫異樣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覺。
雁堡如山,層層遞進,節節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處視野開闊的亭子停腳歇息,伸手攏緊了幾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邊,突然說道:「老堡主,對於朕的不請自來,你肯定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過你應該想多了,也想錯了,不妨與你說句心裡話,朕之所以來雁堡,不過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個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猛然直起腰杆,然後迅速重重彎下去。見慣風雨起伏的老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皇帝招招手,顧劍棠走上前幾步。
李出林則識趣地輕輕退出去在階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艱難,「劍棠,朕改變了主意,明日你隨朕返京,到時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見他,而朝堂文官誰也不配,朕想來想去,那麼也就只有你這個大柱國頭銜的武將當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個心思,朕其實知道一些。」
顧劍棠平靜道:「陛下可有言語需要轉述?」
皇帝猶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說,趙惇這個名字里的『惇』字,無愧天下,唯獨愧對他張巨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