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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士這輩子走過很長的路,也見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人數次悄悄進入北涼,不但看好陳芝豹遠勝於徐鳳年,甚至對袁左宗的欣賞,都要重於那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倆,算不得什麼值得欽佩的高明手段,這小子天生貴胄,背點罵名能算什麼?被不斷刺殺,也是他該有的命。說到結局悽慘,襄樊城內被親人下鍋烹食的百姓,不慘?國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兩販賣給他人的孩子,不慘?近的說,懷裡的小閨女,身世也慘。眾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黃龍士哪怕看到徐鳳年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攔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許訝異,更多視為理所當然,這本就是他欠懷裡這閨女的,甚至心底會覺得這小子心機深重,是以此希冀著要他黃龍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時大局已定,黃龍士才真正有所動容,輕聲問道:「不後悔?」
徐鳳年笑著搖了搖頭,雖然開口卻無聲,但足以讓黃龍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趕來,除了有約定是一回事,還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遺餘力,也打不過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多活一個。前輩不用想得太複雜。」
兩人一問一答。
「你為何不躲在邊境大軍之中,避而不戰,王老怪就算再厲害,也要殺到手軟才能見到你這個人。」
「確實這麼想過,只不過如此一來,北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軍心,就要潰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選擇暗殺,我一樣躲不過。而且有了怯戰之心,高樹露體魄的神意就愈發排斥我,到時候只要給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個魂魄遠遊歸來,沒了根本,反而更是註定見面即必死。與其窩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氣度,也不會親口說出新涼王死在他手上,到時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涼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想著徐家繼續給朝廷鎮守西北門戶?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看來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給趙家天子守國門,甚至不是給中原百姓,無非是徐驍傳來下的家業,我答應過他要扛下,就這麼簡單。在這之上,南邊能夠少遭罪少死人,總歸是好事。」
「先有陳芝豹後有王仙芝,這兩座大山,不比趙家皇帝面對的徐驍張巨鹿那兩座低多少了,這裡頭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勢所趨,只不過徐趙兩家站在了對立面而已,我從不否認太安城那位是個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輩那樣開國,也可以讓王朝中興,就算擱在一個王朝末尾,說不定也能力挽狂瀾延續國祚,可這不妨礙我跟他是死敵。不過他要張巨鹿不得善終,應該屬於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斷湧入廟堂,擠掉華族門閥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擋的。前輩用二十年時間,鏟翻了春秋田地,師父李義山就讚不絕口。永徽末年,前輩第三次潛入北涼,跟陳芝豹見過之後,徐驍曾經暗中調動了拂水社大半精銳和七百秋水輕騎,由祿球兒和徐偃兵親自帶隊,勢必要留下前輩,只是師父決意攔阻,才沒有出動。」
「還有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稱讚老夫,但唯獨李義山點評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語中的。你可知道為何?」
「不知。」
閒談中,兩個「徐鳳年」一個鯨吞一般吸納呵呵姑娘體內的劫數,一個幫她灌輸填補神意。
黃龍士微笑道:「不知無妨。在另外一本書上,有個叫孔稚珪的古人,寫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風情張日,霜氣橫秋』,後世黃庭堅加以延伸,寫下一句,『少年才華接貴游,老來忠義氣橫秋』。」
兩位徐鳳年都有些費解,但也沒有去深思什麼。
黃龍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腳邊的黃沙地面,用手指寫下十四字,侯家燈火貧家月,一樣元宵兩樣看。
老人隨後喃喃自語道:「可謂旨味雋永,極見世情。」
身為忘憂之人的徐鳳年魂魄點了點頭。
黃龍士繼續以手指做筆,用沙地做紙,寫下第二句,可與人言無二三,魚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八九,春不管花開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劍的徐鳳年魂魄,一笑置之。
黃龍士迅速寫下第三句,數無終窮,人無長厄。老人然後抬頭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黃龍士低頭看著懷裡那個從鬼門關轉身而返的小閨女,輕聲道:「老夫曾經親自用溫華算計你,你不記恨?」
「怎會不記恨,只是仇分大小,報仇有先後,來不及報仇而已。」
「該是此理。」
黃龍士點頭道:「先前說及某本書上的詩詞,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經算是老氣凜盛橫貫秋空,可他百歲高齡,又身為天下第一人,到頭來欺負一個還沒到而立之年的後輩,終歸不是厚道的舉動。」
提剎那槍趕赴戰場的那個徐鳳年,溫柔凝視著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過王仙芝有一句話把所有話都堵死了,他的拳頭硬,就可以不聽別人的道理。我既然輸了,也就沒有法子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