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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范十段范長後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擺放了一張金絲楠木棋盤,手邊有一小盞白鹽,一碟脆生生的白蘿蔔,一碗白米飯。在那個肌膚金黃的魁梧客人出現後,老人就擺出了眼前這局殘棋,然後也不落子,不言不語。除非是那個少女跟老人說話,哪怕是范長後說什麼,老人也都懶得搭理。范長後此時站在老人身後,對著那副大勢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滿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錯,是典型的鬥力之局,很不講究棋形,但以范長後的眼光來看,這局棋遠遠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對待。
要知道他范長後在世人眼中是無師自通,且公認材質魯鈍,僅就天資而言,與少年成名的吳從先相差十萬八千里,只是靠著一股韌勁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幾年終於得以跟吳從先旗鼓相當。但是范長後當然是有師父的,而且還是春秋棋甲的黃龍士,若非如此,他范長後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當今天下,圍棋以九段最高,那幾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詔頂尖國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強九,鄉野高人也有些具備九段實力的高手,卻未必當得一個「強」字,而上陰學宮求學而揚名的北涼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說法,徐十是說這位女子實力遠超九段高手,是當之無愧的十段大國手,徐十三則是說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測的卓絕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圍棋聖手,范長後自認范十段的稱號勉強擔當,但對上徐渭熊和曹長卿還要差很多,有著一子之差的巨大距離,至於跟眼前這個師父相比,嘿,這次驚喜的師徒重逢,授業恩師讓他兩子,范長後依舊是十戰皆負。
老人盯著棋局,抓起一撮鹽撒在蘿蔔上,開口問道:「月天,還記得當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時候,我說了什麼嗎?」
字月天號佛子的范長後畢恭畢敬答道:「師父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麼回事,會下棋和會做人,天壤之別。」
春秋第一魔頭黃龍士嗯了一聲,嚼著清淡寡味只有些許咸意的蘿蔔,「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更要你不可耽擱了做學問。現在吳從先在京城一舉成名,你不爭什麼,反而比吳從先更出名,將來離陽朝廷不管誰坐龍椅,是姓趙還是姓什麼,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長後輕聲問道:「師父為何要我跟燕敕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殺首輔張巨鹿而失望嗎?」
黃龍士笑著反問道:「月天你難道覺得碧眼兒不該殺?」
范長後不敢跟師父故弄玄虛,坦白說道:「就算皇帝要為太子趙篆鋪路,殺張巨鹿一人足矣,誅九族,火候則而過了。」
黃龍士笑了笑,「先不說火候大小,你先說說看碧眼兒為何是必死之局。」
范長後走到棋局對面,正襟危坐,沉聲道:「首輔張巨鹿大興科舉,為寒門子弟打開龍門,且門下永徽公卿出現了殷茂春、趙右齡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張巨鹿的庇護下,得以廟堂上順風順水浸淫官場多年,愈發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規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曉如何養望蓄勢的同時賺取青史留名,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願赴死的骨鯁『忠臣』,不一樣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願輕生。以後不斷湧現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幾十年積攢的家底丟了便丟了,在某些時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門閥子弟,要更富有捨得一身剁的氣概。張巨鹿是永徽之春的締造者,更是滿朝寒士穿紫黃的始作俑者,這是一死。」
黃龍士抓起一捧白米飯塞入嘴中,緩緩笑道:「遠遠不夠。」
「太子趙篆要登基,不出意外,會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無軍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張巨鹿,武有顧劍棠,新帝趙篆便極難服眾。當今天子對首輔大人不斷下出『試應手』,晉蘭亭的彈劾,大將軍楊慎杏對薊州忠烈韓家的舊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陳望,召齊陽龍進京,重新啟用中書省門下省用以抗衡尚書省,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緊逼首輔,張巨鹿看似從頭到尾都是選擇步步後退,自行裁撤張廬勢力,接連捨棄趙右齡、殷茂春和白虢,僅留下公認最無宰輔器格的王雄貴,甚至在張廬最後一根棟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被貶為廣陵道經略使離開京城,張巨鹿依然沒有出聲。」
范長後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張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辭官,這位文官領袖丟了官後返鄉隱居山林,那麼本來就是用作抗衡張巨鹿作為過度的大祭酒齊陽龍,就會很尷尬,而且張巨鹿是幾歲,齊陽龍又是幾歲?到時候天下格局一有風吹草動,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張巨鹿,反而會有機會成為眾望所歸的救世之人。今時今日張巨鹿和齊陽龍的懸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屆時恰好就要顛倒過來,皇帝陛下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豈會留給太子一個爛攤子。若是僅有此論,沒有我先前所說的張巨鹿第一死,還可以作為君王駕馭臣子的制衡術,可是既然將來是一個沒有大戰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來越人才濟濟,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張巨鹿的永徽之春並不差,趙家為何要留你張巨鹿何用?!」
黃龍士點點頭,「張巨鹿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殺。以後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尾大不掉,確實可以早點殺。這也算是一死。兩死了,你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