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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掙扎著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觀的柳蒿師虛空一腳,好似踢中臉面,往後墜去數丈,柳蒿師繼續前行,每一腳踩下,看似輕描淡寫,其實都會牽動天地氣象,重重踩在徐鳳年的身體和絮亂氣機之上,柳蒿師平靜說道:「幫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陰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龍虎山初代天師紫金氣運,此時飽腹難平,尚未消化完畢,正值它陰陽交替的衰弱關頭,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對付老夫的殺手鐧,那就乖乖避讓鋒芒,老老實實裝你的孫子,為何還要幫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擊?哪怕再熬過幾炷香,也好過現在這般它眼睜睜跟你一起遭罪,卻只能躲在一旁束手無策,不停灌輸你修為去徒勞續命,任由老夫一腳一腳,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這頭陰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雖說殺人無數,成名高手不計其數,跟那隻人貓聯手硬生生壓下離陽江湖一頭,仍是頭一回如此隨意虐殺同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師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鳳年四周就傳出一聲悶響,揚起一陣塵土。
柳蒿師停下腳步,重重一踏,徐鳳年身軀頓時陷入一座大坑,已經主動遠離的劍池劍客只見到一隻手在土坑邊緣,沾滿鮮血,猶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遞出。生性謹慎的柳蒿師以密語傳音,微笑道:「聽說你這個北涼世子孑然一身趕赴北莽,還被你一路殺人,連謝靈和第五貉都被你陰死,回到離陽,鐵門關那場牽動京城局勢的截殺,更是連楊太歲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腦子靈光得很,怎麼算計來算計去,這麼一顆聰明腦袋,反而自己主動去讓驢踢上幾腳了?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北莽女魔頭,連世襲罔替北涼王都不顧了?連北涼三十萬鐵騎都不要了?」
柳蒿師腳尖一擰,伸出土坑的那隻手鮮血濺射,年邁天象境高手一臉獰笑,用陰毒語氣反問出第三個問題:「連你娘親的仇也不報了?!」
一口口呼吸,帶來一次次痛徹骨髓,徐鳳年幾乎只能聽到自己的沉重呼吸聲,柳蒿師的三問,耳膜震盪,更如撞鐘一般轟然撞在心口。徐鳳年一直不敢斷開與朱袍陰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嬰失去控制後一意孤行,那只會死在他前頭。破牆墜地後,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藉機錘鍊徐嬰體內的紫金氣運,既能拖延時間,也能讓徐嬰提前恢復境界,不料柳蒿師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腳都玄機重重,只傷根本不傷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龜縮時間最長的一隻老王八,徐鳳年翻了個身,平躺在土坑內,強行扯斷跟徐嬰的神意牽掛,望向灰濛濛的天空,視線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認定想要什麼,那就一定會步步為營,怕死惜命,故而無所不用其極,練刀養劍兩不誤,一線金剛後偶得大金剛,偽指玄,拼去全部氣運強入偽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連沾沾自喜都來不及,此時再驀然回首,才發現這幾年做成了許多練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壯舉,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想起徐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誰一開始就該死,也沒有誰不可以死。
徐鳳年腦中猛然閃過一幅春神湖之後拼命想要記起卻始終沒能記起的圖畫。意識模糊的徐鳳年瞬間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畫面之中,那是一個視野所及儘是金黃麥穗的豐收秋季,一望無垠,清風習習,小徑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縴手在成片麥穗上輕輕拂過,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背影。徐鳳年所在的軀殼,不知為何生出一股大秦國祚定當綿延萬世的豪情,「徐鳳年」低頭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麥穗,猛然抬頭,女子恰好轉頭,就在即將看清她容顏的時刻,那幅畫面瞬間支離破碎,一切都隨風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越是用力,越是徒勞無功,耳邊只聽到兩個口音腔調似乎十分陌生卻又矛盾到仿佛聽過千萬遍的字。
……
分明已經醉死過去的黃龍士緩緩睜開眼睛,燭火灼燒,偶爾發出類似黃豆崩裂的細微聲響,早已不見閨女的蹤影,老人心中嘆息,在他被趕出上陰學宮後,他這輩子跟春秋諸國的帝王卿相說了無數其心可誅的言論,偏偏他們都愛聽,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自己願意說些真心話的閨女,卻又不愛聽他嘮叨。黃龍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夾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紅燒鯉魚,百味辣為先,不辣便無滋味。他這次給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間牽線搭橋,曹長卿擔當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則為西楚復國出錢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過是拖延趙家取得一統天下的時機,黃龍士自知這輩子所作所為,不過是順勢二字。
黃陣圖,王明寅,軒轅大磐,李淳罡,楊太歲,韓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來多半無法善終的柳蒿師,趙黃巢,顧劍棠,等等。屈指算來,離陽江湖老一輩好像一夜之間就死得七零八落了。
他黃龍士在中原海晏清平之後,將天下氣運轉入江湖,沸水滾滾,看似熱鬧,不過是拔苗助長和涸澤而漁罷了。
大興科舉,獨尊儒術的廟堂越來越講規矩,而苟延殘喘的江湖越來越歸於死寂。
百姓得太平。
黃龍士從頭上抓下貂帽,瞥了眼橫放在桌上的那杆向日葵,苦笑道:「閨女你去湊什麼熱鬧。我還想著剩下個人,將來能給我清明上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