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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詡抬起頭,雙眼緊閉,「看著」孫寅。

    孫寅訕訕而笑,顯然也有些難為情,在陸詡這個聰明人面前耍心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孫寅有失厚道,陸詡卻開門見山道:「齊陽龍和坦坦翁不願盧白頡來廣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華,另一方面則無法訴諸於口,盧氏畢竟跟北涼徐家是姻親,若是以史為鑑,所謂的天下歸心,歸根結底,不過是士子歸心,人心所向,也無非是獲得讀書人的認可。青州陸氏舉族進入北涼,已經是個前車之鑑,之後相繼又有士子赴涼和武當佛道辯論的盛況,在這個時候,於情於理,盧白頡都不該來與江南道毗鄰的廣陵道。但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人一旦有了遠慮,多半更有近憂。孫大人問我是如何說服陛下的,很簡單,就一句話而已,當下事當下了,近憂不用憂,慮便不用遠。」

    孫寅一陣呲牙咧嘴,「這話,有些霸道了。」

    陸詡仰頭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當然,離京前與君王一宿促膝長談,為了這一句話,又說了千百句。」

    陸詡放下酒杯,「相較沙場爭鋒,人人赴死。我陸詡不過搬弄唇舌而已,百無一用。」

    孫寅搖頭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張竹坡,宋笠,趙毅趙驃父子,盧白頡,元虢,你的舊主趙珣,吳重軒,盧升象,加上整個廣陵道……這麼大一副棋盤,你我兩個小小工部員外郎,卻能在這裡縱橫捭闔,豈能無用?」  

    陸詡低頭「望著」桌面,一如當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擺著一張棋盤。

    陸詡自言自語道:「下棋有輸贏,賭棋有盈虧。可是為帝王為天下謀的這種指點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第234章 百無一用是(二)

    在離陽尋常人眼中,如今北涼就是一座死地,生靈塗炭是早晚的事,所以當一輛馬車由河州駛向幽州,而不是從北涼往境外逃難,便有些顯得逆流而上。

    馬夫是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獨臂男子,僅剩一隻手握著馬韁,儘量把馬車操控得穩穩噹噹,所幸相比簡陋車廂,拉車的那匹馬頗為高大神異,並不需要中年馬夫如何費心駕馭。

    一位老人微微彎腰掀起遮擋風沙的粗布車簾,視線越過獨臂男人的肩頭向前望去,沉默無言,久久沒有放下帘子。

    馬夫轉頭小聲道:「爹,如果我沒有記錯,還有十幾里路就能看到幽河兩州的界碑。」

    老人點了點頭,神情有些恍惚。

    馬夫皺眉道:「就算北涼向來不認朝廷的旨意,可爹畢竟是名義上的北涼道副經略使,那徐鳳年還敢暴起殺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價去討好北涼,若是傳到京城那邊……」  

    老人乾脆離開車廂,坐在兒子身後,擺手打斷這位臨時馬夫的話語,笑道:「有些風言風語傳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楊家的根基從來都不在廟堂中樞,自從廣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從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員外郎,有誰給過爹好臉色?別的不說,爹一手培植起來的數萬薊州老卒,朝廷說拿走就拿走,你到薊州擔任副將,也不過是讓你帶來三千兵馬,這還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上,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別想帶回薊州。」

    馬夫正是當年與西楚餘孽作戰中失去一臂的楊虎臣,如今和那個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後韓芳同為薊州副將,楊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為邊境重地的薊州擁兵自重,也是離陽趙室監視漢王趙雄的棋子。而老人當然就是朝廷新封北涼道副經略使的楊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鎮八位大將軍之一,這一年多在京城可謂過足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慘澹日子,提心弔膽不說,還要被官場同僚看笑話,時不時被拉出去喝酒,嘴上說是幫著老將軍喝酒解愁,其實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變著法子在老人傷口上撒鹽,說到察言觀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幾乎個個都是大宗師。如果不是楊虎臣被兵部任命為薊州副將,意味著皇帝陛下對楊家還沒有徹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這次出京送行的人員,就不是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光景,而是一隻都省了。這次老人途經京畿西和薊河幾州,雖說老人本身沒有要跟人拉攏感情的念頭,但是沿途根本無人問津的境況,還是讓楊虎臣這個做兒子的倍感心寒。想當年楊家從薊州出兵廣陵,那是何等盛況?那時候,不是郡守這個位階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別想要在楊家私宴上占個席位。

    大概是察覺到楊虎臣的憤懣,老人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態炎涼,自從爹當上大將軍,咱們楊家這些年在薊州作威作福慣了,也不是啥好鳥,楊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報應,很正常。」

    楊慎杏環顧四周,河州的景象與薊州其實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邊境,入秋以後,草黃如土,比不得江南那邊猶有半城綠的旖旎景致。老人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感慨道:「反過來來看,報應來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說不定朝廷連讓你當薊州副將將功補過的機會都不會給,何況爹比起已經戰死沙場的閻震春那老兒,總歸要幸運許多吧?你別看如今趙隗身為僅次於盧升象的南征二把手,這老傢伙當下也是熱鍋上的螞蟻,爹敢跟你打賭,若是他吃了敗仗,別說跟爹比,說不定連閻震春都比不上,因為朝廷對咱們這撥春秋老將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閻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說爹這次出京,心情沒外人想像的那麼糟糕,說實話,離開了那座讓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來也想通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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