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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錫亮從不以擅長兵事的兵家自居,對待戰場也從無武將那種發自肺腑生出的熱血激盪,甚至可以說這位驚才絕艷的聽潮閣第二代徐家謀士,對於沙場廝殺抱有一種讀書人本能的反感,儒家推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精髓或者根祗便在於那治平二字,故而天下大治,世道太平,才是讀書人真正的安心之鄉。
陳錫亮下意識轉頭望去,只見一手牽馬一手按刀的寇江淮臉色平靜。陳錫亮經常被拿來與同為清涼山謀士的徐北枳作對比,這就像西楚廟堂總喜歡各憑喜好去點評大楚雙璧的寇江淮謝西陲,到底誰用兵更為出神入化,是一個道理。在北涼關內官場和關外邊軍,流州別駕陳錫亮與品秩更高的一道轉運使徐北枳,高低優劣,截然相反,北涼邊軍更認可親身親歷過第一場涼莽大戰的陳錫亮,認為陳錫亮真正接過了聽潮閣李義山的衣缽,未來不是沒機會達到能夠與之比肩的超然高度。但是三州官場尤其是徐北枳待過的涼州陵州,對徐北枳更為高看,視為是北涼道真正能夠媲美離陽首輔張巨鹿的砥柱之材,具有一朝一代僅一人的宰相器格,而陳錫亮大概不過是邊疆一道經略使或是中樞一部尚書的才識。
陳錫亮對於這些在北涼高層暗流涌動的風評,並不以為意,這是性情根骨使然,雖然出身江南道寒庶,曾經連參加名士清談同席而坐的資格都沒有,但是比起離陽朝堂許多通過科舉及第仿佛一夜之間驟然黃紫的官員,陳錫亮要更為豁達,倒是經常有人半開玩笑對他說徐北枳心存高低之爭,就連刺史楊光斗也直言不諱,君子爭與不爭,要看時機,告誡他陳錫亮決不能當真萬事不爭,一味退讓。對於如今同在流州領軍打仗的大楚雙璧,陳錫亮自認對後至流州的謝西陲觀感稍好,自己與此人一文一武,可身世相當,都是市井底層,而且謝西陲相比性情倨傲的廣陵道大族子弟寇江淮,更符合讀書人的君子如玉印象,與之交往,如沐春風,寇江淮則始終如同夏日正午當空驕陽,耀眼,也刺眼。
但是即便如此,與之交往愈深,陳錫亮對寇江淮也逐漸由衷欽佩起來,記得年少讀史,讀至「勝不妄喜,敗不惶餒,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頗為神往。老嫗山此時此地,陳錫亮望著寇江淮神色堅毅的側臉,心中生出「兵法大家,正該如此」的感慨。
寇江淮沒有轉頭,突然開口道:「如果我打贏了這場大戰,但是謝西陲戰死,那麼對我來說,就是北涼贏了,我輸了。」
已經在官場浸染多年的陳錫亮自然知曉其中玄機,疑惑道:「既然如此,寇江軍為何還答應謝將軍慷慨赴北?」
寇江淮笑了笑,一臉天經地義的表情,緩緩道,「春秋定鼎之戰西壘壁,知道雙方真正投入戰場的騎軍是多少人嗎?其實陸陸續續累加才不到十四萬,遠不如戰場中後期雙方仍是動輒一次性增援四五萬步軍,既是因為那場收官戰之前兩國兵力都消耗極大,騎軍更是早早就大量傷亡,也因為廣陵道疆域本就不適合大規模騎軍聚集作戰。所以別說是我和謝西陲,就連曹長卿,或者說所有中原用兵之人,都會有一個心結,那就是與號稱大奉之後天下無敵的草原騎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騎戰,沒有依託險隘,沒有死守雄城,就在地勢平坦的戰場之上,戰馬對戰馬,戰刀對戰刀……」
說到這裡,寇江淮略作停頓,雙手分別鬆開馬韁和刀柄,猛然握拳重重砸在一起,「硬碰硬,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撞陣!」
寇江淮眼神炙熱,「且!我中原騎軍大勝之!」
饒是陳錫亮這種排斥沙場死傷的文人文官,聽聞此語,也難免湧起一股壯懷激烈的情緒。
寇江淮伸出一隻手臂,遙遙指向山腳兩軍即將撞在一起的戰場,「恰好,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擺在我和謝西陲的眼前,我想贏,他也想贏,所以不管為什麼為誰,都不能輸!只不過謝西陲更狠,他為了這場大戰,肯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如他,只願意承擔以後在北涼仕途前程黯淡的代價而已。梟雄重成敗,英雄不惜死。也許以後青史之上,謝西陲的讚譽會比我更多一些吧。」
陳錫亮無言以對。
老嫗山右側的戰場之上,雙方兵力達到十萬騎軍的戰事,壯觀而慘烈。
為了加大鑿陣力度,流州三支騎軍居中的流民青壯騎軍,又以六千直撞營率先加速衝鋒,躍出原本鋒線。
在第一撥衝鋒中,黃宋濮沒有動用那支名副其實的鐵甲重騎軍,而是將其雪藏在戰場之外,依舊是老帥自己率領嫡系精騎,依舊是這位曾經官至南院大王的老將一馬當先。
摒棄誘敵和游曳戰術的騎戰,騎軍撞陣,便是換命。
六千直撞營作為錐陣尖頭,在加速途中,漸次減少鋒線寬度,與列陣井然有序的黃宋濮麾下一萬兩千嫡騎,轟然撞在一起。
流州鐵蹄鑿陣,如大錐開山。
連同直撞營在內,總計流州一萬騎拼死衝鋒。
他們鑿陣更深,便能夠讓位於錐陣兩翼的兩支龍象軍更輕鬆撕開北莽騎軍的厚度。
黃宋濮部署的前中後三軍疊陣,在這種沒有任何花哨的撞陣之中,發揮出驚人的效果。
老帥所率一萬兩千騎戰力,是久經戰陣的頭等邊關精銳,本就勝過流民青壯打造而成的流州邊騎。
雙方相互開陣前突五百步,不斷有流州騎軍被捅落馬背,直撞營錐頭最前兩千騎,當場戰死者十有五六,墜馬者在這種騎陣厚度的持續衝撞下,往往連對北莽敵騎造成奔速凝滯都成了奢望,北莽騎軍甚至不用刻意割取頭顱,戰馬筆直一撞而過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