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1頁
她冷笑道:「中書令大人今夜沒有身穿官服便入宮面聖,朕念你年歲已高,就不怪罪了。有話就說吧,朕洗耳恭聽!」
孫希濟始終低著頭,用盡氣力沉聲說道:「陛下,宋家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樞的許多文官不可信,甚至老臣孫希濟也可不信,但是懇請陛下相信前線二十萬將士,懇請陛下不要遷怒於所有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
大楚女帝姜姒第二次毫不客氣地打斷老人言辭,「遷怒?你別忘了朕現在就站在你眼前,就站在你十步之外!朕若是真想遷怒你們,你們真以為活得過太陽落山之時?」
她提高嗓音,「宋家是睜眼瞎,但是朕可以告訴你孫希濟,就算京城沒有曹長卿,沒有忠心於朕的御林軍,朕一樣可以殺光所有膽敢背叛大楚姜氏的亂臣賊子!」
孫希濟雙掌手心貼在冰涼的地面上,手冷心更涼。
沉默片刻,老人只聽她言語中無盡悲苦,「朕一人有十萬劍,原本是用來殺離陽大軍的,不是殺大楚臣民的,更不是……」
之後的含糊低語,年邁老人已經根本聽不清楚。
孫希濟跪在那裡,無言以對。
大門突然關上,隔著大門,大楚女帝譏笑道:「你走吧,請你孫希濟放心,請大楚放心,朕既然是先帝的女兒,就會跟先帝一樣死在皇宮!」
老人艱難起身,看著大門。
被拒之門外的中書令大人轉身離開,沿著那條雕刻有金龍祥雲的丹陛,走下台階後,低眉順眼的司禮監太監如一隻夜貓子,安靜站在那裡等候已久。
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躋身大楚中樞的老人,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主動跟宦官攀談的次數屈指可數,老人自嘲一笑,今夜依舊沒有開口客套寒暄,就這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皇宮。
……
燈火闌珊處,一棟幽靜小院內,她身穿龍袍獨自坐在門檻上,腳邊整齊擱放有一雙蠻錦靴子,膝蓋上橫放著那柄刀,她低著頭,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銅錢,從刀鞘這一端擺放到另一頭。
她被視為坐擁大楚江山,但是她從來只覺得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當,其實就是這些銅錢。
她這輩子最信任的兩位前輩,羊皮裘老頭兒和棋待詔叔叔,都把她當成是百年難遇的劍道天才,但是她在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他一起遊歷江湖的途中,她總是不樂意跟隨李淳罡練劍,六十年前多少江湖宗師渴望能夠得到李劍神三言兩語的指點,她覺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過了那個人的練刀,覺得太辛苦太可怕了,所以不敢練劍,她只知道自己的膽子那么小,膽子小了那麼多年,被欺負了那麼多年,憑什麼明明可以輕鬆讀書賺錢,還要練劍還要去打打殺殺?其實那時候她根本不敢承認一件事,就是如果萬一真有天,她練劍練成了陸地神仙,難道真要一劍刺死他?
今天撕破君子麵皮的老混帳宋文鳳不管如何悖逆行事,其中有句話畢竟道出了很多大楚遺老的心聲,那就是哪怕北涼是她姜泥的棲身之地,也絕不會是她的安心之地。
徐家和姜家,不是尋常鄰裡間那種尋常長輩的磕碰,而是徐家鐵騎踏破了大楚山河,是徐驍親手逼死了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后,是徐鳳年的父親親自殺死了大楚新帝姜姒的爹娘。
但是,如果僅是這樣,早就對大楚記憶模糊的她,習慣了遇到事情就躲起來的她,不是不可以離開京城。
夾在離陽北莽之間的北涼已是如此艱難,那麼那個從他爹手中接過擔子的傢伙,他不但需要面對北莽百萬大軍,而且背後是懷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如果他今天帶走她?帶走大楚的皇帝,接下來他該怎麼面對天下人?
天下人又會怎麼罵他?
第一場大戰,北涼鐵騎已經死了十多萬人,難道要只是因為她這麼一個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轟轟烈烈戰死在涼莽戰場的北涼鐵騎嗎?難道他真的能夠不為此愧疚嗎?
她是個很怕承擔責任的膽小鬼,以前就是個在清洗衣物的時候會偷偷罵人的丫鬟,就算她可以沒心沒肺不管不顧,待在你身後裝作心安理得,但你徐鳳年的安心之地,會沒有的。
她知道在整個大楚版圖,在這二十年裡,很多百姓私下都說大楚之所以滅亡,是她那個早已記不起面容的娘親害的,否則泱泱大楚,君王英明,文臣薈萃,武將善戰,百姓安樂,怎麼會輸給北方那個連君臣禮數都不知道的蠻子離陽?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但有些時候她還是會怕,怕自己成為他的紅顏禍水。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她,只覺得天底下一對男女,只要相互喜歡就應該在一起的她,那麼就會跟他走。
但是在進入廣陵道以後,雖然那些天下大勢她都不懂,可是想來想去,想過了無數次久別重逢的場景,到最後都發現自己不敢走,不能走。
不知道多少次她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不知道多少次面見臣子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不知道多少次想要御劍飛行直奔西北關外,去看他一眼,或者遠遠看一眼清涼山,看一眼武當山的那塊小菜園子。
她捂住心口,可還是心疼。
燈火闌珊處,她很想他。
他來找她,她其實很開心。
她很想告訴他,刺你一劍,她很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