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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裡又夾了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書功課的時候倒是經常打盹,沒見你這麼有精氣神!」
孩子做了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男人問道:「你知道?」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反正茫茫多!」
北涼徐家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斗大字不識的大老粗,只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
貪功殺良者,殺!
埋伏起早者,殺!
陣上無故棄刀棄馬者,殺!
伍長戰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斬首!
都尉戰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斬首!
當然,北涼邊軍除了這些鮮血淋漓的條條鐵律,更有下級有功不賞者,無論主將伍長,軍營斬立決!貪墨軍餉撫恤者,無論多寡,一律斬立決!
男人聽到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說道:「爹,我和娘親去了中原那個叫什麼松柏郡的地方後,咱們家有錢買棟更大些的宅子嗎?」
中年男人笑道:「這可很難,爹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中原那邊可比咱們陵州還要富裕。」
孩子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男人繼續笑道:「不過你放心,爹到了拒北城那邊,以後不會忘記給你們寄錢的。」
孩子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道:「先生曰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謂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問道:「什麼叫先生曰子曰?給爹說道說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劉先生說張家聖人說過』的意思嘛,這也不懂,爹你真沒學問!」
男人欣慰道:「爹沒學問沒事,你和你哥有學問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滿臉驕傲道:「我比我哥差遠啦,我哥連劉先生都說厲害呢!」
男人開懷大笑道:「那還不都是爹的兒子啊?!」
婦人看著這對父子,笑意溫柔。
她不懂什麼打仗也不懂什麼學問,只是憑藉著這麼多年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看多了許多人和事,明白一個粗淺道理,有些男人,只會把最狠的話,都說給最親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卻把最好的脾氣都留給自家人。
她的男人,就是後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來的平平淡淡,還是現在街坊鄰居的風言風語,她都不覺得當初嫁給這個男人是嫁錯了。
孩子問道:「爹,你以前的家鄉在哪兒啊?就是那個松柏郡嗎?」
男人點頭道:「對,不過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日子不好,家裡也沒誰了,都快要活不下去了,這才離開的家鄉。」
孩子沒大沒小笑道:「難怪街坊們都說娘親能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這次婦人倒是沒有生氣,只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會生氣了,看了眼自己媳婦,「可不是!」
孩子又憂心忡忡問道:「爹,我哥真要去那個江南道負笈遊學啊?那得啥時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們碰面吶?」
男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爹這輩子啊,很小的時候就發誓以後自己的兒子,一定要讀上書,總覺得讀書人才算有出息,其它做什麼事情,不管掙多少錢,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沒了爹娘,只知道往上十幾代,都是莊稼漢,所以到了北涼這兒,遇著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運,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隨爹的話,哪能是讀書那塊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還不知道對娘親好點兒!」
男人無奈道:「爹就那麼點本事,沒法子啊。」
婦人眉眼彎彎,男人說他很幸運,她則覺得自己很幸福。
……
在娘倆帶著行李離開龍晴郡城那天,這個男人沿著驛路緩緩回到城內,回到這條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著條家中僅剩的兩條豬腿,先後去了兩個地方,一條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門口,一條送去了劉先生家。
在這個過程里,男人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後男人回到家中,從床底搬出那隻堆滿灰塵的木箱子,這隻箱子他從不打開,他的媳婦也善解人意地從不去問。
這個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來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裡,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塵。
男人自言自語道:「兩位老夥計,當年你們陪著我剛到北涼沒多久,大將軍帶著我們在北莽打的那場仗,真是憋屈啊,勝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邊軍,後來才知道是那離陽老皇帝的手段,原來是害怕咱們一口氣滅了北莽,他的龍椅就真沒得坐了……這些年我也實在沒臉面見你們……嘿,至於打仗嘛,我陸大遠十四歲投軍,第二年擔任伍長,十六歲就當上了都尉,十八歲便以一營副將身份跟隨大將軍赴涼,什麼時候怕過?我也就退出邊軍早,要不然王靈寶李陌藩這些小兔崽子見著我,不都得夾著尾巴做人?!」
這條街的老百姓都有些納悶,馬蹄陣陣響起過後,他們看到有七八披甲佩刀的精騎,竟是停在了陸大遠的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