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3頁
老先生感慨道:「到時候這張棋盤上,可就是犬牙交錯的場景了。」
老先生縮回被爐火燙熱的雙手,揉了揉消瘦臉頰,「說不定屆時處處是血啊。」
徐鳳年平淡道:「你總不能既要馬拉車,卻不給馬吃草。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我徐家不謀逆,不篡位稱帝,給你們趙家鎮守西北門戶,尋常老百姓家裡養了條看家護院的狗,還知道給些飯食。趙家倒好,成天想著這條唯一缺點就是不會搖尾乞憐的狗趕緊餓得皮毛骨頭,然後找個好時候燉一鍋狗肉吃個痛快。狗急了還知道跳牆,何況是血水裡滾出來的北涼鐵騎。」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放下小姑娘那雙已經被他烤好的老舊靴子,拿鐵鉗撥了撥炭火,「不過換成我是趙家天子或是太子,也會對徐家提心弔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嘛,只是理解歸理解,要我接受是萬萬不能的。」
老先生會心一笑,不再稱呼徐鳳年為殿下,親昵幾分,「你這小子,講話挺道理,做事就歪理了。」
徐鳳年苦笑道:「當家不易啊。會嚷嚷的孩子有糖吃,你不撒潑打滾幾回,別人哪裡會把你當回事。」
王祭酒哈哈一笑,「那再往好了說去?」
徐鳳年跟著一起眉目疏朗幾分,開懷笑道:「說起這個就舒心。」
不料老先生搖頭道:「還得先給你潑潑冷水,咱們姑且計算六百人中能有大半活著到了北涼,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廟小菩薩大,僧多粥少該如何?全天下讀書人都在盯著北涼如何安置這些人,北涼地狹貧瘠,官帽子雖說不少,可終歸不是可以隨便送人的,送多了,官帽子不值錢,安逸之後,也沒誰樂意繼續給你效命賣力。何況北涼本土地頭蛇盤根交錯,又大都是從春秋戰事裡冒尖的將種家族,到時候起了紛爭,你幫誰?一味偏袒誰,註定里外不是人,被偏袒的胃口越來越大,被冷落的心懷嫉恨。此事最難在於,不光是一些動輒染血的軍務大事煩人,更多是雞毛蒜皮的家務事來噁心人。我知曉你如今擠掉陳芝豹後,在北涼開始刻意扭轉紈絝印象,尤其是那批百戰老卒對你改觀不少,殊為不易,你就不怕這次自成一脈的學宮進入北涼朋黨而據,讓你功虧一簣?罵你是個大手大腳敗家的繡花枕頭?」
徐鳳年微笑道:「嫁為人婦,最幸福的事情除了跟丈夫對眼,還有兩點極為重要,公公一心公道,婆婆一片婆心。北涼求賢若渴,可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沒有上陰學宮這幾百人,徐家不一樣在北涼站穩腳跟了,不一樣說打北莽就打得北莽抬不起頭了?至於北涼地頭蛇,徐驍很多事情不好做,我倒是一點不介意當惡人,你們跟徐驍有交情,仗著這份香火情在北涼魚肉百姓刮地三尺,可跟我徐鳳年還沒到那個情分上,徐鳳年這些年走到今天,本來就沒靠他們。我誰都不偏袒,就跟地頭蛇和過江龍兩邊都客客氣氣講道理,在北涼以外,可能我的道理講不通,但是在北涼,你敢不跟我講理,我還真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是地頭蛇,那你們憑恃軍功當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或是把持各個州郡軍務,沒關係,這些都是你們應得的,可吃相太差,壞了徐家牆根,這裡一鋤頭那裡一錘子挖狗洞,讓好好一個結實門牆八面漏風,就別怪我拿你們的屍體去填洞。如果是一條過江龍,只要別假清高,踏踏實實做事,官帽子有,黃金白銀有,女人更不缺,北涼地狹也有地狹的好處,那就是哪兒都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了什麼都瞧得見。徐家所做之事,無非是公道二字。至於苦口婆心,恐怕還得勞累老先生你了,我想先生一樣少不得被人背後罵娘。」
王祭酒點頭道:「有公道有婆心雙管齊下,這幫沒了娘家的可憐新嫁小媳婦,只要勤儉持家,就不怕沒有出頭之日,磕磕碰碰肯定會有,但起碼不至於慘到要上吊投井去,這就夠了。本就不是什麼嬌氣的大家閨秀,只要有個將心比心的好婆家,那就吃得住苦。」
徐鳳年笑著打趣道:「第一次在清涼山頂見到老先生跟徐驍對局,言談文雅,大概是跟我這麼個大俗人相處,說話也俗氣了。」
老先生搖頭自嘲道:「這叫看人下碟,對症下藥。跟北涼王這麼個離陽頭一號莽夫相處,若是故意跟他大大咧咧套近乎,少不得故意勾肩搭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還不得為難死我這個老頭子。再說了,縱橫術之所以又被稱作長短術,無外乎以己之長對敵之短。說到這裡,我倒要斗膽考就考就世子殿下,北涼和離陽各自長短在哪裡?」
徐鳳年一臉無奈道:「這個老先生得問徐北枳或者陳錫亮去,我可不樂意自揭其短,這算不算抓到了長短術的皮毛?」
王祭酒輕輕嗯了一聲。
徐鳳年小聲問道:「這家小姑娘姓歐陽,她爺爺姓歐陽,瀧岡人士,老先生可有聽說?」
王祭酒平淡道:「小姑娘的爹是我的半個學生,他對北涼並不看好,不會跟去北涼。」
徐鳳年點了點頭,也好,上陰學宮遭此跌宕變故,學宮和朝廷為了安穩人心,以羊角丫兒她爹的學識,以後日子最不濟肯定會寬裕許多。
徐鳳年站起身,「那就動身?」
王祭酒站起身,笑道:「不道一聲別?」
徐鳳年微笑道:「那丫頭討厭俗氣。」
兩人輕輕走出屋子,徐鳳年關上房門後,將那枚順手牽羊來的玉佩掛在葡萄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