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頁
下棋是很耗費精氣神的體力活,下了兩盤,中年人就讓商河和小八百下棋,張許褚絲毫不怯場,洪綠苔繼續一旁觀戰。他則和趙甲第走出院子,邊走邊聊。男人站在水邊,輕輕感慨道:「老話說得好,讀書人最怕誦的是古人語,做的卻是自家人。這等讀書就算閉戶十年破萬卷,也成不了事。你讀書比起同齡人不算少,但還是要行萬里路,多走走看看,才能把書上的學問用起來。呵,這話你商河叔叔在場,雖然不是針對他,但我真不好說。其實他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立言,你爸不一樣,是立功,而你爺爺又不同,是立德。難得的是你爺爺做了一輩子好人,吃了一輩子虧,卻不愧心,從不自知,這才是真的好人。甲第,這點最難,別丟了。為學第一工夫,是降得浮躁之氣定,做人第一緊要,是有慈悲心。世上佛經太多,看似玄奧,其實說到底,就這麼簡單,有慈悲心,行慈悲事,才能我心如來,沒什麼天大的道理,吃喝拉撒睡,不去害誰,就是大善業。當年我在山西行走,在一座荒廢的古寺前看到一段文字,很有意思:一畝三分地,眼界很窄,救人不多。小廟小菩薩,慈悲不大,害人沒有。當年見到趙鑫,我勸他的是少作惡多積德,他自然不太聽得進去。這幾年才好些。」
趙甲第畢恭畢敬,默不作聲。
枯黃男人極少如此健談多語,今天貌似要一口說完心中事,緩緩道:「生來走一遭,都是娘胎里出來的,光溜溜來,赤裸裸走,沒誰能特殊。奴性要不得,為了出人頭地去打拼,偶爾有奴氣,沒辦法的事情,見到更權勢的,更富貴的,彎腰低頭,情理之中,但別把彎腰當習慣,彎久了,一輩子都改不過來了。再有就是世上很多弱者,極少數是因為善良質樸,而主動選擇退讓。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種狡黠的處世智慧,處於劣勢,卻並不是真的占據禮儀理義,相反,一旦有利可圖,猙獰程度,可憎程度,絲毫不遜色任何人。大街上碰瓷的老人,大冬天抱著孩子上街乞討的父母,被奪回包卻根本不理睬見義勇為因她受傷的女子,太多了。強者未必都在為惡,弱者未必都是心善。甲第,你以後要走的路,跟你父親趙鑫不一樣,這一點,你要尤其注意。能殺得人需先能救得人,能救得人卻還需能活得己。」
趙甲第點頭沉聲道:「會記住,也想得明白,那就爭取做好。」
男人轉頭笑了笑,如冬天溫煦的陽光,輕聲問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世人十態嗎?」
趙甲第吐口而出道:「武人粗豪,婦人柔懦,兒女嬌稚,市井貪鄙,俗子庸陋,盪子輕佻,伶優滑稽,村野無知,堂下人局迫,婢子卑諂,偵諜暗詭,商賈炫售。」
中年人笑而不言,望著形如陰陽魚的艷麗魚池,他腳下那片魚池,錦鯉誤以為岸上人要拋食餌,匯聚成堆,景色格外壯觀。趙甲第笑道:「君子無十態,太難了,簡直就是聖人十態。」
男人笑道:「沒錯,這類言語腔調,偶爾自省一下即可,陷入太深反而得不償失,人生在世,首要還是活得快樂,不快樂,談不上圓滿。你奶奶,就是有個大智慧的人。黃芳菲,反而就稍稍落了下乘,所以這些年一直鬥不過你奶奶,都在意料之中。」
趙甲第大笑道:「師傅,發現你也挺八卦的。」
中年人自嘲道:「也就這點樂趣了。」
趙甲第試探性問道:「真不打算在這邊過年?」
他搖搖頭道:「不了,太熱鬧,反而不習慣。」
趙甲第打趣道:「難不成師傅也擔心由奢入儉難?」
中年人哈哈大笑。
最後趙甲第小心翼翼問道:「師傅,問你個事?」
男人卻直接給出答案:「我姓陳,名平安。」
當天下午,枯黃國士陳平安去了商河書房,一起討論興許將來在文學史占據顯著一席之地的《鉤沉》。現如今,有幾位學者文人教授,願意拿幾十年嘔心瀝血窮其一生的光陰去雕琢一本書?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噱頭?而非追求一時鮮花吹捧幾十年後就是一堆垃圾的名利榮譽?商河繼承父輩的衣缽,浸淫史海,被陳平安一語中的,只求立言,不求小乘的立功,不貪圖大成的立德。黃昏暮色中,商河輕輕道這書以後請你來作序?國士陳平安笑著搖頭,猶豫了一下,說道給你提個意見,如果十年內能出書,我可以寫,但如果出不了,我給你提個人選。
商河愣住,一時間茫然。
陳平安習慣性笑意平和,「趙甲第。」
商河大吃一驚。
陳平安輕聲道:「先別急著拒絕,你可以嘗試著把書稿一點一點交給他,十年時間或者更多,差不多也可以開花結果了。」
商河雖然為難,但還是應許下來。因為若不是眼前恩人,他早就自盡了,連趙鑫都攔不住。對某些人來說,可能輕生要比活下去艱難太多,但對商河這種鑽了牛角尖就出不了的人來說,沒了精神支柱,活著就是行屍走肉,更別談續寫曾被一把大火毀去大半的《鉤沉》,這份天大的恩情,商河一直銘記於心,如果是別人說要讓年紀輕輕十年後也不過三十歲的趙甲第來作序,即便是趙太祖,也註定會被迂腐古板的商河罵得狗血淋頭一臉唾沫不可。
陳平安笑道:「如果那個時候你嫌趙甲第寫不好,就乾脆別寫序了,《鉤沉》其實不需要誰來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