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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
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餘年。
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這壯士雙眉斜飛,兩眼炯炯有神,鼻樑高聳,顯得十分精幹英挺。他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
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頗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
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平地光滑如鏡,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濟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曬乾以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曬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官府收鹽稅極重,尋常百姓雖居海濱,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迅速。俞仿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武功不弱。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大壽,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擱,便放開腳步趕路。
傍晚時分來到餘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鹽官、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冼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譁,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都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瞧去,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立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吧,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進了院子。俞岱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若只是販賣私鹽,那不關我事,倘若去幹什麼歹事,既叫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咀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歡喜。」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雲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中,隱約見那二十餘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奔行,心想:「私梟黑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做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官庫,官兵又怎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販賣私鹽,賺此微利?其中必有別情。」
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餘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並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衝擊岩石,轟轟聲不絕。
正行間,領頭那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那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的朋友麼?」領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的朋友,那是什麼?」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三字都是三點水。」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嘿嘿嘿」幾聲冷笑,卻不答話。
俞岱岩隱身於海旁岩石之後,向前繞近,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為自負。
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白袍客又「嘿嘿嘿」三聲冷笑,仍大模大樣地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後一人厲聲喝道:「快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只見那內袍客飛身而前,伸手抓出,海沙派那人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後便倒。眾人大驚,但見黑暗中白袍晃動,攔路惡客已然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