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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於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
張三丰及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四人齊聲驚呼搶上。但聽砰砰砰兒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給張三丰師徒掌力震開。但終於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無法挽救。張松溪、莫聲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
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給人按住了口。張三丰身形晃動,已到了長窗之外,只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遭按,卻兀自用力掙扎。
張三丰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那人左足力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壓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沒法離地,原來張三丰悄沒聲地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上他肩頭。那人大驚,心知張三丰只須內勁吐出,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
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他給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拼命掙扎,終於大聲叫了出來。
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後,繼以大喜,問道:「孩兒,他們打你了嗎?你吃了苦嗎?」無忌昂然道:「他們就打死我,我也不說義父的事!」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
張三丰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受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殷素素。
無忌撲在母親懷裡,哭道:「媽,他們為什麼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裡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只因你爹爹不肯說出義父的所在,他們便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眼睛從左至!右緩緩地橫掃一遍,他年紀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一句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地等著,只一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幾句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地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
殷素素悽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聽了。」無忌急道:「不,不能!他們要去害死義父的。讓他們打死我好了,爹爹不說,我也決計不說。」
殷素素搖搖頭,說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
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兒,卻沒發出一點聲音。空聞問道:「什麼?」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什麼?」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兒,屠龍寶刀也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吧。」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儘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
她抱著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地道:「我沒跟這和尚說,咱們誰也不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多會騙人!」說著悽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她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瞧見。
無忌撲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索索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兒,這時已然氣絕。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為什麼逼死我爹爹,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這麼一問,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
無忌眼中淚水滾來滾去,但拼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麼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張三丰還了一禮,淡淡地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
殷梨亭怒喝:「你們……你們逼死我五哥……」但轉念又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他們無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屍身之上,放聲大哭。
眾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丰告辭,均想:「這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不肯善罷甘休。從此後患無窮。」只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眼淚已奪眶而出。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
峨嵋派眾人最後起身告辭。紀曉芙見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我五哥為難麼?」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