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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兒,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畫地寫起字來。張三丰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畫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劃」,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這時見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
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象萬千。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畫之中充滿了怫鬱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一再慘遭損毀,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憂,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丰寫了幾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響,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字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麼關聯?
只見他將那二十四個字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書寫,筆畫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張翠山凝神觀看,不禁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龍」字和「鋒」字筆畫甚多,「刀」字和「下」字筆畫甚少,但筆畫多的不覺其繁,筆畫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似風飄,似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各具一功。張翠山目眩神馳,隨即潛心記憶。
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見到師父施展拳劍,往往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怫鬱。張三丰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屬機緣巧合。師徒倆心注神會,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
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臨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鋒」字最後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路書法如何?」
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走到廳口,躬身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當真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迸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畫、一招一式地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記在心。
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勢似凌雲,全身都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曬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不知不覺地已過了大半天。
張翠山伸袖抹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為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
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