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吐屬卻頗為斯文,說道:「胡世兄遠來,莊上無以為敬。琴兒,快取酒肴出來。」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日午時相會,怎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
苗若蘭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來途中耽擱,未及趕回,致誤世兄之約,小妹先此謝過。」胡斐聽她應對得體,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材鼎盛,怎地男子漢都縮在後面,卻叫這樣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其實武功高強,卻故意深藏不露麼?」
琴兒託了一隻木盤過來,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隻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盤,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只好請你喝杯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推,木盤徑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人,受著的人若不加抵禦,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苗若蘭不會武藝,只是順乎自然地微微一讓,並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
於管家大驚,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縱不顧性命地上前救援,也必無濟於事,只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地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機湊合得准極,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縮回。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地走了一個循環。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素聞苗家劍門中,傳子傳女,一視同仁。」苗若蘭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而盡,叫道:「苗人鳳,苗大俠,好!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
苗若蘭道:「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然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
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說道:「先父中人奸計而死,我若再不防,豈非痴呆?這藥丸善能解毒,諸害不侵,但適才聽了姑娘之言,倒顯是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便即乾杯。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有污清聽。」胡斐喜道:「願聞雅奏。」琴兒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苗若蘭輕抒素腕,「仙翁、仙翁」地調了幾聲,彈將起來,隨即撫琴低唱:「來日大難,口燥舌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唱到這裡,琴聲未歇,歌辭已終。
胡斐少年時多歷苦難,專心練武,沒讀過多少書,後來兩個紅顏知己一出家為尼,另一為救他而喪生,他傷心失意之餘,只覺平生武功,帶給自己的盡為憂傷愁苦,人生於世,到底該做何事,苦思無得,求師不遇,便只有向書本中探索。數年來折節讀書,雖非飽學,卻也頗通詩書,聽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後四句頌客長壽。適才胡斐含藥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又有雙關之意了。
他輕輕拍擊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意思說主人殷勤相待,自慚無以為報。春秋時靈輒腹飢,趙宣子贈以酒肉,並讓他攜回食物奉母,後來趙宣子遇難,靈輒拼死捍衛解救。
苗若蘭聽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雙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必定歡喜。」接著唱道:「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飢不及餐。」意思說時候雖晚,但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
胡斐唱罷,舉杯飲盡,拱手而立。苗若蘭劃弦而止,站了起來。兩人相向行禮。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說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大踏步走向西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廳。苗若蘭出門相送,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滿山白雪,靜靜出神。琴兒道:「小姐,你想什麼?快進去吧,莫著了涼。」苗若蘭道:「我不冷。」琴兒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
走進大廳,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眾人適才躲得影蹤不見,突然之間,又不知都從什麼地方出來了。各人一齊站起相詢:「他走了麼?」「他說些什麼?」「他說什麼時候再來?」「他上山是來報仇麼?」「他要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