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頁
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
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叫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氣干雲,是個大大的英雄豪傑,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這一刀不該劈將下去;但若不劈,自己決無活命之望,自己甫當壯年,豈肯便死?倘若殺了他吧,回頭怎能有臉去見苗若蘭?要是終生避開她不再相見,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楚難當,生不如死。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他不願傷了對方,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義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
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只見包裹里是幾件嬰兒衣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萬種,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後記
《雪山飛狐》的結束是一個懸疑,沒有肯定的結局。到底胡斐這一刀劈下去呢還是不劈,讓讀者自行構想。
這部小說於一九五九年發表,十多年來,曾有好幾位朋友和許多不相識的讀者希望我寫個肯定的結尾。仔細想過之後,覺得還是保留原狀的好,讓讀者們多一些想像的餘地。有餘不盡和適當的含蓄,也是一種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過七八種不同的結局,有時想想各種不同結局,那也是一項享受。胡斐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種抉擇,而每一位讀者,都可以憑著自己的個性,憑著各人對人性和這個世界的看法,做出不同的抉擇。
李自成兵敗後退出北京,西撤至西安,對清軍接戰不利,大順軍數十萬南下。最後的結局,我國歷史界本來說法甚多,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成立專門研究課題組,並於一九七七年五月在北京舉行「李自成學術研討會」,結果歸納為兩種不同意見:一、李自成死於通山九宮山;二、李自成到湖南石門夾山歸隱為僧。從章太炎、郭沫若、童書業、李文田等著名史家起,兩說即爭論難決。本來,「通山說」較多人支持,因有官方文書及正式著作為證,但後來史家詳細研究,發覺文書及史料內容含糊其辭,並不肯定,不足為據,而在石門夾山卻發現了大批出土文物,證明與李自成有關。一者模糊、一者肯定,相較之下,當代史家大都傾向於「夾山禪隱說」。歷史所得學者專家中,王戎笙先生一派主張「通山說」,劉重白先生一派主張「夾山說」,兩派相持不下。
作者於二〇〇〇年九月應湖南嶽麓書院之邀,前往作一次演講,曾與石門縣的歷史專家及文物局負責人晤談,又與湖南廣播電視局魏文彬局長長談,魏局長曾在陝西呆過很久(或許他是陝西人,我記不起了),我和他言談投機,成為知友。他說一見到石門的文物,就知是陝西的鄉下東西,決不是湖南東西。鄉間的土物,各地都具特色,混淆不來。我沒親眼石門的李自成遺物,但知出土的墓葬、碑銘、銅器、銅錢、馬鈴、木刻殘物等物,經中央及地方文物局的鑑定,證明確為真物,發給證書。
我在創作《碧血劍》及《雪山飛狐》兩書時,還不知道內地史學界對「李自成的歸宿」有這樣重大爭論,但我憑著小說作者的傾向,採取了「夾山禪隱說」,這與郭沫若及姚雪垠兩位先生的看法相反,而和阿英的話劇本《李闖王》的情節相一致。這不是我歷史感覺的正確與否,而是小說家喜歡傳奇和特異,後來在《鹿鼎記》中,李自成又再出現,自是從先前的結論中引申出來的。這次再研究歷史所學者們的兩派意見,從歷史學的學術觀點來說,我投支持「夾山禪隱說」的票。
在小說中加插一些歷史背境,當然不必一切細節都完全符合史實,只要重大事件不違背就是了。至於沒有定論的歷史事件,小說作者自然更可選擇其中的一種說法來加以發揮。但舊小說《吳三桂演義》和《鐵冠圖》敘述李自成故事,和眾所公認的事實距離太遠,以《鐵冠圖》中描寫費宮娥所刺殺的闖軍大將竟是李岩,《吳三桂演義》中說李自成為牛金星所毒殺,都未免自由得過了分。
《雪山飛狐》於一九五九年在報上發表後,沒有出版過作者所認可的單行本。坊間的單行本,據我所見,共有八種,都是書商擅自翻印的。只是書中錯字很多,而翻印者強分章節,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圖,也非作者所喜。
現在重行增刪改寫,先在《明報晚報》發表,出書時又作了幾次修改,約略估計,原書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寫過了。原書的脫漏粗疏之處,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書中人物寶樹、平阿四、陶百歲、劉元鶴等都是粗人,講述故事時語氣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性格,滿紙「他媽的」又未免太過不雅,抑且累贅。限於才力,那是無可如何了。
《雪山飛狐》有英文譯本,曾在紐約出版之《Bridge》雙月刊上連載。後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了莫若嫻小姐(Olivia Mok)的譯本,英文書名叫《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