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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裡,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隨意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晃,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須和僧袍上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味挨打,便鐵石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欽佩無已,明知他要捨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此喪命,心想憑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慈恩又揮掌拍出,便即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楊過一眼,也甚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幹什麼?」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石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猛下毒手。如此為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麼?」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作惡多端,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圖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賣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為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無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麼?」楊過所知的佛學盡此而已,實在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無異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只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下好生懊惱。
驀地裡屋中柴光一暗,板壁破洞中刮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法其實乃獨孤求敗的神功絕技,雖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增力,仗著神鵰之助,楊過所習的劍法已仿佛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一掌擊出,楊過劍鋒只稍偏數寸,劍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劍,立即還掌劈出。兩人各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閒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斗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了個直。只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斗。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木柱折斷,屋面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二十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捲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雙目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只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此刻,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只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仍憑巧計嚇退老頑童。此時去死如是之近,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在劍刃上一點,楊過只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盪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生死大事,原難勘破。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