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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說道:「先王在日,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小侄仰仰慕無已,日來得睹尊顏,實慰生平之願。」郭靖還了一揖,說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我幼時母子倆託庇成吉思汗麾下,極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爾謝世,令人思之神傷。」說著不禁淚下。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動了真情,也不由得傷感,便與瀟湘子、尹克西等一一引見,請郭靖上座。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假裝與諸人不識。國師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見他不理睬各人,也均不與他說話。麻光佐卻大聲道:「楊兄……」下面一個「弟」字還未出口,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麻光佐「啊喲」一聲,叫道:「幹什麼?」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麻光佐不知是誰捏他,口中嘮嘮叨叨罵人,便忘了與楊過招呼。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不見武氏兄弟,正要動問,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請兩位武爺。」左右衛士應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進帳。兩人手足都給用牛筋繩綁得結結實實,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邁不開步子,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二武見到師父,滿臉羞慚,叫了一聲:「師父!」都低下了頭不敢抬起。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不告而行,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郭靖本來十分惱怒,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身有血污,顯是經過一番劇斗才失手被擒,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不禁由怒轉憐,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溫言說道:「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什麼。」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斥道:「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怎地竟如此無禮?快快鬆綁。」左右連聲稱是,伸手去解二人綁縛。但那牛筋綁縛之後,再澆水淋濕,深陷肌膚,一時解不下來。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輕輕往外一分,波的一響,牛筋登時崩斷,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措淡寫,殊不足道,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國師、瀟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贊他武功了得。忽必烈道:「快取酒來,給兩位武爺賠罪。」
郭靖心下盤算:今日此行,決不能善罷,少時定有一番惡戰,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心照顧。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小徒冒昧無狀,承王爺及各位教誨,兄弟這裡謝過了。」轉頭向武氏兄弟道:「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說我會見故人之子,略述契闊,稍待即歸。」武修文道:「師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為瀟湘子所擒,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將手一揮,道:「快些走罷!你們稟報呂安撫,請他嚴守城關,不論有何變故,總之不可開城,以防敵軍偷襲。」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測,襄陽城決不降敵。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當下不敢多言,拜別師父,自行回城。
忽必烈笑道:「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侄,郭叔父諒必不知。」郭靖點頭道:「我事先未及知悉,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胡鬧得緊。」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青州,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國師、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楊過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殺義兄義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豈難道你一生之中,從沒做過什麼錯事麼?」想到此處,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便更加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那知他辭鋒竟極為銳利。」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麼,口中便說什麼,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凌厲。國師等見他孤身一人,不攜兵刃,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竟毫無懼色,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無不欽服。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不自禁的喜愛,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說道:「郭叔父,趙宋無道,君昏民困,奸佞當朝,忠良含冤,我這話可不錯罷!」郭靖道:「不錯,淳佑皇帝乃無道昏君,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眾人又都一怔,萬料不到他竟會公然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
郭靖站起身來,朗聲道:「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這話說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說著舉起碗來,將馬乳酒一飲而盡。隨侍眾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又為郭靖言辭打動,竟將他放歸,再要擒他可就難了,但見忽必烈舉碗,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