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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縱馬城西,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郭靖道:「這條溪水雖小,卻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楊過「啊」了一聲,道:「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劉皇叔躍馬過檀溪,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郭靖道:「劉備當年所乘之馬,名叫的盧,相馬者說能妨主,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逃脫追兵,救了劉皇叔的性命。」說到此處,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喟然嘆道:「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為善即善,為惡即惡,好人惡人又那裡有一定的?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楊過心下一凜,斜目望郭靖時,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心想:「你這話雖然不錯,但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難道也是善麼?當真大言炎炎,不知羞慚。」他對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總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遠眺,但見漢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難民,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說道:「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令我百姓流離失所,實堪痛恨。」遙望漢水彼岸的樊城,幸虧倒尚安靖。
從山上望下去,見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楊過道:「襄陽城真了不起,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
郭靖揚鞭吟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麼?」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她寫了出來給我看。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也只記下這幾句。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憂國愛民之故。」楊過道:「你說『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那麼文武雖然不同,道理卻是一般。」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很是歡喜,說道:「經書文章,我一點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做個販夫走卒,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由此盡力,那就是真好漢、真豪傑了。」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說話之間,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涌,一時之間,襄陽城外大哭小叫,亂成一團。郭靖吃了一驚,道:「幹麼守兵不開城門,放百姓進城?」忙縱馬急奔面前,一口氣馳到城外,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指著難民。郭靖大叫:「你們幹什麼?快開城門。」守將見是郭靖,忙打開城門,放他與楊過進城。郭靖道:「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讓他們進來?」守將道:「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千萬不能放進城來,否則為禍不小。」
郭靖大聲喝道:「便有一兩個奸細,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快快開城。」郭靖守城已久,屢立奇功,威望早著,雖無官職,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只得開城,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煥。(注)
眾百姓扶老攜幼,湧入城來,堪堪將完,突見遠處塵頭大起,蒙古軍自北來攻。宋兵分別散開,隱身城垛之後守御。只見城下敵軍之前,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手執棍棒,並無一件真正軍器,亂糟糟不成行列,齊聲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們都是大宋百姓!」蒙古精兵鐵騎卻列在眾百姓之後。
自成吉思汗以來,蒙古軍攻城,向來趕敵國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軟罷射,蒙古兵隨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又可動搖敵兵軍心,可說一舉兩得,殘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軍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卻苦無良策。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驅逼宋民上城。眾百姓越行越近,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
襄陽安撫使呂文煥騎了一匹青馬,四城巡視,眼見情勢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緊,放箭!」眾兵箭如雨下,慘叫聲中,眾百姓紛紛中箭跌倒,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一槍刺出個窟窿,逼著眾百姓攻城。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見到這般慘狀,氣憤難當,只聽呂文煥叫道:「放箭!」又是一排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錯殺了好人!」呂文煥道:「如此危急,便是好人,也只得錯殺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錯殺?」
楊過心中一動,暗念:「莫錯殺了好人!好人怎能錯殺?」
郭靖叫道:「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來!」說著奔下城頭。楊過跟了下來。郭靖道:「你昨晚練氣傷身,今日千萬不能用力,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當他們豬狗不如,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聽了他這話,心中一怔,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只得回上城頭。